39）

  我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甚至很克制。像這樣莫名其妙地回到清朝，我知道自己要處處小心，否則會惹來殺身之禍。因此我悄悄跟著那幾個人，眼見救命恩人被抬到大門外，又輕輕放在地上，眼見府中跑出幾個僕人，再把他抬進去……我卻始終不敢亂說亂動，也不敢去救治恩人，表達一點心意，因為這與我的身份不符。

  我剛換了裝，公子就回來了，他立刻吩咐救治那個送來的人，給他敷藥治傷，自己興沖沖地回到書房，要把今天的高興事寫下來，並吩咐我鋪紙磨墨。我只好壓下報恩的思想，先盡小書僮的責任。原來當時這纓桃，一直被視為宮中的果之珍品，仲夏成熟之時饋贈親友，最為情真意切。我看公子得到惠妃的這份賞賜，簡直比得到皇帝的賞賜還要開心，他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定要填詞一首，以表歡欣。

  他很快就填好一首「臨江仙」，見墨跡未乾，便不去動它，又讓我在書房裡守著，說要去西花園見顧貞觀。顧貞觀正在為公子編寫他的第一部詩集，取名叫《側帽集》，他們每天都要見上一面，討論這件事。公子走後，我走到桌前，獨自欣賞這首墨跡猶新的詞，我在三百年後也曾熟讀過它：「綠葉成陰春去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里淚，貯作玉壺冰……」哇，寫得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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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僕人帶著那個英俊小生進來，問我：大公子呢？

  我忙說：大公子不在，他讓來人等在這兒，回頭再向他謝恩！

  僕人答應著走出去，我的救命恩人卻望著我，陷入沉思。我故意不做聲，讓他看個夠也想個夠。現在我穿著男裝，卻在屋裡舉手投足，強調著我那女性柔軟的身肢，和豐滿的胸部——我的姿態、動作、表情，都在告訴他：你沒認錯，我的確是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還算漂亮的女孩兒！

  英俊小生憋不住了，率先發問：這不是明珠府嗎？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充分利用自己的特色，微笑道：我是公子的書僮啊！

  他顯然很吃驚：什麼？你是明珠兒子的書僮？可那天在西城廟會上……

  我高興地打斷他：還有在宮裡，我一會兒女裝，一會兒男扮，把你弄糊塗了吧？就像你一會兒是俠客，一會兒是刺客，也把我弄糊塗了一樣！

  他有些緊張，嚴厲地瞪著我：姑娘，你在搞什麼名堂？

  我看了看門外，用現代語言來說，這裡是敵人的心臟，我必須小心謹慎，不能多話，許多事我眼下也跟他說不清，只好先表明自己的立場。

  於是我說：公子不用緊張，我不但是你救下的姑娘，還是你在這裡的朋友。你只要記住一條，任何時候我都站在你這邊，我們是一條戰壕的戰友，就夠了！

  「戰友」這兩個字，對十七世紀的年青人來說肯定很陌生，但他也很聰明，知道我不會與他為敵。何況在我危難時他救過我，在他危難時我也沒出賣他，這就很夠了！我看著他帥氣的臉上，兩條劍眉漸漸展開，心裡很高興，真想跟他多談一會兒……

  這時，沒想到我另一條戰壕里的戰友，端敏格格突然跑進來，嘴裡還大聲叫喊著：成哥哥，我給你道喜了！恭喜你升了一等侍衛！

  我連忙上前說：格格，公子不在，請在書房裡等他一會兒吧！

  她看也不看那個英俊小生，就大大咧咧走到桌邊，發現了那首詞，又笑道：這是一首詞？成哥哥寫的？哎，你知道我不懂，快幫我解解呀！

  我又上前說：這首詞叫「臨江仙」，又叫「謝餉櫻桃」，是，是……

  我有些說不下去，不敢把自己三百年後的體會，告訴這個不太懂漢文的格格。

  不料英俊小生誤會了我，竟在旁邊順口說：這是寫給宮中一個地位尊貴的人……嗯，據我猜測，寫詞的人正與這個人深深相戀呢！

  端敏恍悟：原來是寫給惠姐姐的……

  她又抬頭看看英俊小生，不覺怔了怔：哎，我看你挺面熟，你又是誰？

  我在旁邊頓時緊張起來，依稀記得那晚在五台山，英俊小生臉上的蒙面掉下來時，這位好惹事、愛熱鬧的格格也在場！如果她這時候認出他來，可就糟糕了！我得趕快掩護我的救命恩人……

  英俊小生也沒認出格格，只說：小姐，我也在這兒等納蘭公子。

  端敏似乎沒聽見，她一直注視著他，皺緊了眉，似乎在回想什麼。

  我趕快上前打岔地問：格格要不要喝茶？公子前天才得了一種好茶……

  端敏一把推開我，不覺叫出聲來：我認出你了！你、你是刺客！

  英俊小生還沒反應過來，端敏已經迅速轉身，拔出掛在牆上的一隻寶劍，就向他刺去，口裡叫道：大膽刺客，竟敢混入明相府，我要殺了你……

  英俊小生措手不及，連忙閃身躲開：小姐！哎，你這是幹什麼？

  端敏又是一劍刺去，喝道：我不是小姐，我是端敏格格！看劍……

  我也嚇壞了，這端敏格格，不但個性叛逆，而且大膽囂張，誰也管不了她，如果她在我面前殺了救命恩人，那傳出去可就要我的好看了！

  我趕快上前攔阻：格格認錯人了！他怎麼會是刺客？剛才在街上，他還救了我呢！他是個行俠仗義之人，絕不會是刺客……而且他也不會武功啊！

  我回頭對英俊小生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話。格格卻不理會我，執劍追著那英俊小生滿屋跑，他連連閃開，似乎也在回想著什麼，看來快回憶起五台山了……

  我怕他也要動武，又沖他大喊：你快躲開呀，格格的劍是不讓人的！

  我的救命恩人足夠聰明，他立刻裝出一副傻模樣，仿佛不知所措，也確實不會武功的樣子，一次次機敏地閃開了向他刺來的利劍……

  他還連聲說：對不起，格格認錯人了，我不是刺客！

  端敏卻用劍指著他：你不是刺客？也不會武功？那你如何能躲過我的劍？

  面對野蠻的格格，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救星來了，我瞥見窗外閃過公子的身影，還聽見顧貞觀在暢開的書房門外說：哎，他們在幹什麼？

  我連忙大聲說：格格住手，公子來了！

  格格根本不吃這一套，又是一劍朝英俊小生刺去！他也很機靈，雙眼一閉，好似橫下一條心的樣子說：格格一心要殺我，子劍也只好引頸就戮了！

  端敏氣咻咻地喝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看劍！

  我緊張極了，只見英俊小生閉著眼睛，面對那把利劍，覺得格格真是狠心！哎，他剛才說什麼？他叫子劍？看他能不能躲過這一劍吧！

  幸虧公子已走進來，見此情形連忙躍身上前，抓住了端敏的劍，喝道：住手！

  我鬆了一口氣，端敏卻還是不肯罷休，但她手中的劍已被納蘭緊緊抓住，竟有鮮血一滴滴從指縫裡流下來……

  端敏大驚，立刻鬆開手，叫道：成哥哥，你怎麼這樣？

  納蘭把劍扔在地上，嚴肅地看著她：格格，我決不允許你在本府殺人！

  端敏指著英俊小生說：成哥哥，他是刺客！上次他刺殺皇上，我見過他！

  英俊小生也忙說：冤枉，格格認錯人了！子劍是個讀書人，怎麼會去刺殺皇上？

  納蘭轉身端詳了一下他，也不太相信：端敏，我看你是認錯了人了！

  端敏大喊起來：不，我決不會認錯！他真是刺客！我沒有冤枉他……

  我什麼都顧不上說，立刻上前替納蘭捂住手上的傷，他卻不悅地說：格格，納蘭並非不相信你……但是容若請格格原諒，凡是到了本府上，就是我的客人！客人不動手，誰也不准動武，更不許在這兒殺人！

  端敏生氣地指著他：你！好，你不相信我，我找別人去……

  她氣憤難平地看了看我們，迅速跑出房間。我假裝追道：格格，回來！

  一直沒說話的顧貞觀，這時才對公子說：糟了，她會去找誰？

  納蘭有些明白地笑道：不管她，隨她去吧！

  英俊小生很乖巧，立刻上前對公子說：馮子劍感謝公子大恩大德！

  納蘭一把拉住他，高興地說：你也是個行俠仗義之人，剛才在大街上，你還救了我的小書僮，我要在府上為你擺酒謝客！

  原來剛才公子看見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說點什麼：公子，我……

  馮子劍也看著我，親切地笑起來：公子，你這個小書僮，他很愛惹禍呀！

  不知他知不知道，公子早已清楚我的來路，也批准了我的女扮男裝？也不知道公子知不知道，這位新來的馮子劍，就是他兩度交鋒的刺客？我覺得古時候的事兒真是很好玩兒，朋友和敵人根本分不清嘛！

  不多久，西花園綠水亭上就備好了一桌酒席，納蘭與馮子劍、顧貞觀坐在桌邊，公子手上還包紮著繃帶，而我呢，只有在席間穿梭倒酒的份兒。

  納蘭舉起酒杯，笑對馮子劍說：馮先生，剛才格格魯莽，容若替她向您道歉了！

  馮子劍也忙舉起酒杯：剛才多有打擾，子劍也謝過納蘭公子！

  顧貞觀也舉起杯，他們三人一起喝了酒，氣氛很融洽。

  顧貞觀放下酒杯，笑著問：剛才聽馮先生說，您也是讀書人？

  馮子劍點點頭：子劍祖藉浙江，祖上曾有薄產，也曾讀過幾天詩書。後因家境破敗，父母雙亡，又想進京趕考，便借了幾個錢來到京城……不料會考時間未到，子劍的盤纏已快花光，只想熬到會期再作道理，不料卻在大街上，遇見了納蘭公子！

  納蘭朝他一拱手，笑道：馮先生剛才英勇救人，容若十分敬佩！

  馮子劍也朝他一拱手：不敢。素聞納蘭公子仗義疏財，真是名不虛傳！

  顧貞觀也說：容若最喜接濟落魄文人，府上也住了不少，包括我在內。

  我真希望公子也請英俊小生住進府中，這個希望很快就實現了，他果然對馮子劍說：如蒙不棄，也請馮先生住在府上，還想早晚請教……如何？

  馮子劍笑道：請教不敢，子劍正想與納蘭公子，還有梁汾兄一同切磋，以文會友！

  納蘭高興地舉起酒杯：如此，我們就再干一杯！

  我在旁邊高興地拍起手來，公子回頭望我一眼：你這是做什麼？

  我忙說：公子，這位馮子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當然歡迎他住進明府了！

  納蘭笑道：好，那你今後就好好侍候他，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吧！

  我更加高興，這下我就算是得了令牌，可以隨心所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