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敢打賭，我們在為吳兆騫想辦法的時候，顧貞觀也在為打動納蘭而想辦法。這兩個當時詞壇的頂尖人物註定要相聚在一起，為滿漢文化的交融，為中國詩詞的推進，為肝膽相照的友情而上演一出動人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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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和公子走進文殊廟的禪房內，見房內空無一人。納蘭四處看了看，不解地問我：奇怪，怎麼屋裡沒人？小宛子，你出去找找……

  我剛要出門尋找，突然看見桌上有幾張紙，那一行行字寫得很絹秀，雖然我不太熟悉豎行的念法，但標題還能認清，於是就念出聲：「悲歌贈吳季子」？這是什麼？

  納蘭拿起來看了看，不禁說：原來是梁汾兄與吳兆騫的書信唱合。

  他似乎被吸引住了，急切地念道：「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消魂別而已……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八月沙龍雪花起，白骨皚皚經戰壘。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我聽著他念，眼中湧出淚來，也說：真是無限悲愴，呼天搶地啊！

  納蘭看完詩稿，也是熱淚盈眶感慨萬千，見桌上已擺好筆墨紙硯，他就走過去，提起筆來稍加思索，立刻揮毫寫詞，奮筆疾書。

  我也走過去幫他牽紙，一邊念道：「金縷曲、簡梁汾」……

  這是值得眷念的一瞬間，這首迴腸盪氣的詞聯結著反差鮮明的兩端：一邊是錦衣繡冠俊逸飄灑的貴公子，一邊是徒有才華卻落拓潦倒的窮文人，他們正以文會友，竭盡全力想跨過那道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鴻溝。

  這時顧貞觀走進來，看見納蘭便對他跪下，哽咽著叫道：容若……

  納蘭大吃一驚，連忙放下筆去扶他，說：梁汾兄，你這是做什麼？

  顧貞觀不肯起來：你阿瑪的態度，我已經猜到了！

  納蘭苦笑著：梁汾兄，你快起來，我們另作商量！

  顧貞觀含淚搖搖頭說：我與漢槎的書信來往，你也都看見了？人間友情莫過於此，我每每讀之，真是淚如雨下……容若，我辦不到的事，你一定能辦到！你父親是朝廷重臣，是當今皇上最信得過的人！還望你千萬別灰心，再為之努力、努力啊！

  真是強人所難了，但這般視朋友為知己，納蘭也無話可說。只好拉他起來，嘆道：吳兆騫有你這麼一位知己，就是埋骨他鄉也死而無憾了！

  顧貞觀仍在哽咽著：不，古人云，一諾千金，可是我……

  納蘭把剛寫好的詞遞給他：別說了，梁汾兄，你看看這個！

  顧貞觀接過來看了看，又望望他：這是你寫的「金縷曲」？

  納蘭點點頭：容若要說的話都在裡面了！

  顧貞觀朗聲誦讀，不禁熱淚盈眶：「灑盡無端淚，莫因他，誤來人世，浮名相累……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他晃著手中的紙箋，淚流滿面地贊道：寫得好、寫得好啊！

  納蘭感嘆地說：是你的詩寫得好，深深打動了我。漢朝的李陵曾有一首詩贈蘇武，寫道：「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後人深感其情，便將這河梁作為送別之地的代稱。又有魏晉向秀的好友嵇康與呂安，被司馬昭所害，和秀經過其山陽舊居時，聞鄰人笛聲而感懷亡友，所作的「思人賦」也是催人淚下……如今梁汾兄的這首悲歌贈吳季子，真可與之媲美，日後的青史留名，當屬第三了！

  顧貞觀抓住他的手：容若，我有你這樣的知己，也是三生有幸啊！

  納蘭點點頭：至於救吳一事，梁汾兄不用再說了！儘管宮禁森嚴，鐵律如山，大臣高官，諱莫如深……但此後三千六百日，弟當全力以赴，以身任之，必定會有佳音！

  顧貞觀臉色開朗起來，但他又說：可人壽有幾何？還請以五載為期。

  納蘭為難地皺緊了眉頭：這……

  我忙說：顧先生，你這樣限制時間，可是給公子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顧貞觀卻嘆道：是啊，但漢槎他在那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寧古塔，還能堅持多久？

  納蘭又想了想，爽快地說：好，就這麼定了！

  顧貞觀感動異常，熱淚盈眶，又緊緊握住納蘭的手，使勁搖了搖。

  他送我們出來，只見院內起風了，樹葉一片片落下，寺里有幾分蕭條……

  顧貞觀仍激動地握著納蘭的手，一直說：梁汾就靜候佳音了！

  納蘭卻望著他說：梁汾兄，你盡在為他人著想，卻忘了自己。我看這廟裡太冷，梁汾兄也真是饑寒交迫，我為你另找一個安身之處吧！

  顧貞觀楞了楞，忙說：不，容若，這就不用了！

  納蘭堅決地說：小宛子，你快幫顧先生收拾好行李，我們一道回府！

  我也答應得很爽快，我知道這一來，明府上就熱鬧多了！

  我們進府來到廳堂，老爺正在獨自品茶，他緊皺眉頭，似乎也在思考什麼難題？

  納蘭帶著顧貞觀走進去，笑道：阿瑪，兒子帶了一個好友回府！

  明珠抬頭看見顧貞觀，已有幾分明白：哦，這位是……

  納蘭介紹道：這是江南名士顧貞觀。

  明珠轉了轉眼珠，忙說：是顧先生？真是慕名已久啊！

  顧貞觀也說：明大人，幸會呀幸會！

  兩人互相打量著對方，仿佛想看透對方的內心，繼而才微微一笑。

  納蘭沒發現這點，又說：阿瑪，我這個朋友飽讀詩書，才華橫溢，是號稱當今詞家三絕的「彈指詞人」，如今卻流落京城，衣食無著……阿瑪，我們能不能幫幫他？

  顧貞觀有些慚愧，急忙擺手：容若，我看不必了，我現在就走……

  他欲走開，納蘭急道：梁汾兄，你怎麼走了？阿瑪還沒發話呢！

  顧貞觀遲疑地停住腳，望向明珠，神情猶豫不決，似乎也有希翼……

  明珠卻滿臉笑容：顧先生怎麼可以如此？這不是不給本官面子嗎？明府也是愛才納賢之處，先生既來之，則安之嘛！

  他又回頭對納蘭說：你不是想讓阿瑪，給你另請一個漢人先生嗎？我看正好，就請這位顧先生留在府中，擔任西席吧？你覺得如何？

  納蘭聽了大喜，忙說：謝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