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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9:17:46 作者: 莫然

  我一直想說,清王朝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不穿西裝的王朝,也是被電視劇編劇和電影導演們胡說八道得最厲害的一個王朝。我們不僅熟悉康煕、雍正、乾隆和慈禧的清王朝,狐鬼多情的清王朝,紅樓兒女的清王朝,以及折騰漢人的清王朝,瓊瑤阿姨還編造了一個小燕子在宮中大膽妄為的清王朝!但很多人卻不知道,還有一個納蘭性德的清王朝,一個因為有了他和他爹納蘭明珠,而同時屬於滿漢兩家文化的清王朝。

  說起來,明珠的形象雖不失奸滑,但他對滿漢交融確有貢獻。尤其那些漢臣,他們在清王朝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很多就是靠明珠給他們糾偏給他們落實政策。這不僅是官官相護,更是政治利用,也是明珠在廳堂里長考的結果。從此他與索額圖的兩大派勢力,也分出了一個高下,因為滿朝文武都知道,明相是為漢臣說話的!

  

  受到漢臣擁戴,康煕也在暢春園發表了一番政治宣言,他說:自古制治保邦,總是安不忘危,三藩不撤,朝廷將永無寧日!如今三藩自請撤離,本是孤注一擲,以此要挾朝廷,希翼世守藩封……這正是天賜良機,朕就准了三藩的摺子,讓他們無話可說!

  他在吳三桂的摺子上批道:「卿等所奏,情詞懇切,足見大體。今經商定,同意撤藩,著令家口,即日搬移。」而大臣們則跪下,口稱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只有索額圖不甘心,又去孝莊面前告御狀,說明珠拉攏漢臣,慫恿皇上批了摺子,後果不甘設想!或許對這後一點,孝莊倒不擔心,她就像李奶奶一樣相信革命自有後來人,孫兒一定能接好這個班,但她卻十分重視前一個問題,問了又問。索額圖便說這也是老奴擔心的事,皇上如此寵信漢臣,以後他們的尾巴會不會翹到天上去?

  孝莊雖然口頭上說皇上視滿漢為一家,很應該呀!心裡卻覺得這事關乎江山社稷,不能讓皇上自己作主。但皇上已親政,儘管他年輕幼稚,卻是一國之尊,太皇太后也不能下旨讓孫兒收回成命。於是朝中滿漢大臣的關係,又有了一個新的開端。

  此時在暢春園,康熙又作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說欲統天下,必撤三藩,可要撤三藩,就得做好應戰的準備。過去咱滿人能征善戰,現在卻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如三藩作亂,蒙古羅剎等外敵再侍機進犯,只怕咱既平息不了內亂,也抵禦不了外敵。他讓明珠聽旨,說朕現在就任命你為兵部尚書,負責訓練軍隊,以備戰事。你要親率兵丁嚴格操練知人善任提拔將領,給朕訓練出一支英勇善戰的軍隊來,以配合朕平三藩!

  明珠受寵若驚地領旨,他此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吏部尚書,現在卻一躍而替皇帝統掌兵權了!在一個混亂的年代裡,這是一個多麼神聖的職位,說明他受到了皇帝的何等信任,而他又將受到大臣們的何等追捧啊!他回到府上,就高興地對夫人說:皇上對我恩寵有加,我在想,如何才能不負聖命?不料他夫人冷冷地說:當了兵部尚書就那麼高興?皇上這是想讓你更加替他賣命!愛新覺羅的江山就要坐不穩了!

  她給老公潑了一桶涼水,明珠的情緒也低落下來,又問安圖,少爺最近怎麼樣了?兵部尚書這才知道,兒子每天都出門,卻不知幹什麼去了!

  這事兒我最清楚:納蘭與顧貞觀相識後,心性相通互為知音,已成為最好的朋友,每天都要見面暢談,有時候公子還留下來,與梁汾兄抵足同榻,徹夜談心。顧貞觀怕寺里的禪房簡陋,怠慢了貴公子,納蘭卻說,你這兒比我家那個金銀窩強多了!

  顧貞觀經常自比魏國的隱士侯贏,在貧病交加的時候,突然得遇賞識他的信陵君,從此有了知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雖然他跟那時的漢文化學者一樣,都不甘心生活在這個滿人開闢的時代,甚至在面對頭髮與性命的兩難選擇時,仍然執著於一種傳統的傲骨,但公子以滿人貴胄、皇帝近侍的身份來熱情地接待他,還是讓他的「亡國」之痛得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緩解,以及苦澀的寬慰。

  納蘭卻遺憾自己是八旗子弟,不能寫出與前朝李、杜相媲美的具有憂患意識的傑出詩篇。顧貞觀就說容若,你的詞也不錯啊!可謂至情至性,真摯感人,你應該集結出版,刻印成書,就讓我來幫你選編。納蘭非常感謝,又說詞乃心聲,應該直揉胸臆,就寫性情中事。顧貞觀對此也十分讚賞,說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便有了自己的詞學主張,真乃曠世奇才!我還想與你一道,編寫一本《今詞初集》……

  他們海闊天空神聊的時候,我就像一隻加菲貓懶懶又乖乖地坐在一邊,看著眼前這兩位大才子。在我那個年代裡,有太多人正滿身銅臭地在太陽下奔波,卻很少有人這樣靜靜地坐談風花雪月,笑看流水落花。在眼前的這個世上,又有多少失意書生願做國家棟樑,卻終其一生追逐名利而不得。比起來我是幸福的,只做一個平凡女子,在我渴望了解而不能了解的時候,突然穿越時空來到他們身邊,傾聽這一席品味高雅的談話。

  這就是納蘭的青春影跡,我知道這間下榻的禪房對他來說,有如天空於鳥,又好比海洋於魚,是夢想寄託的地方,更是心中的桃源,文化的聖壇。

  對了,這間寺院就叫文殊院,據說殿堂內的文殊菩薩正管著世間文人之事。這裡註定要發生一些大清朝的文化事件,而且都與納蘭息息相關。

  那天我和公子走進寺院,就聽見一聲聲清脆的禪鐘聲,我們走到殿堂外,幾個和尚正在殿堂內誦經,聽來格外悠揚,顧貞觀則獨自站在殿堂外,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納蘭走近他身邊,悄聲問:梁汾兄,你在這兒做什麼?

  顧貞觀兩眼含淚地說:我正在為漢槎兄祈禱……

  納蘭不解地問:漢槎?他又是誰?

  顧貞觀立刻熱淚盈眶:他叫吳兆騫,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一個江南名士大詩人,已被流放到寧古塔許多年!

  納蘭大吃一驚:寧古塔?我聽說過這地方?

  我也知道這是個可怕的地方,相當於那個老來寒流的西伯利亞,是清朝革命者和知識份子的流放地,苦不堪言的人間地獄。從那裡出來的人想到它就不寒而粟,所以顧貞觀提起它才熱淚漣漣。我也熟悉吳兆騫這個名字,他與納蘭和顧貞觀的故事堪稱大清文化的經典,幾百年來一直被人們頌揚,改編成電視劇也是瑰麗的華章。

  吳兆騫與顧貞觀本是生死相交,吳兆騫又被稱為「江左三鳳凰」,聰明絕頂,侍才傲物。順治十四年間他參加了一次鄉試,卻因主考官受賄舞弊,導致朝廷震怒,下令清查,將所有考生都押至京城複試。不少人嚇破了膽,蒙受不白之冤。吳兆騫一身傲骨,自恃未曾作弊,當堂罷考,也被人誣陷下獄,後來全家都流放到寧古塔……

  觀貞觀對納蘭和盤托出這一切,又含淚說:吳兆騫臨走時我去送他,那真是生離死別呀!吳兆騫托我營救他,我說漢槎你去吧,你只有三十歲,如果有幸活到五十歲,這二十年之間,我一定能到辦法救你出生天!

  納蘭熱淚盈眶,大為感嘆:真沒想到啊!皇上正雄心勃勃,勵精圖治,卻不知數千里之外,還有一群貧病交加的文人學子,在蒙受著千古奇冤……當年那轟動一時的科場案,可能已被人們遺忘了!

  顧貞觀搖搖頭:可我並沒忘記,事到如今已有十八年了!這麼多年來,吳兆騫身在千里之外,一直等待著我的營救,他決不甘心老死荒山啊!

  納蘭沉思著說:那寧古塔是一個人間地獄,就怕你的老朋友不能活著走出來!

  顧貞觀堅定地說:不,我這個老友生命力異常頑強,他一定會活下來!

  他又雙手合十,轉向殿堂,感嘆地說:我向來不懂法事,可今天聽見這聲聲禪鍾,我突然想到他,於是來求文殊菩薩保佑漢槎,保佑他在冰天雪地的寧古塔能夠活下來,活到我救出他的那一天!

  我看見觀貞觀希翼的眼神,也想幫他求納蘭,讓公子答應下來。又一轉念,史上的記載已證明,公子正是古道熱腸,我不如超然事外,看事態將如何發展?

  公子已被感動,又問顧貞觀:最近你可曾收到吳兆騫的書信?他是不是還活著?

  顧貞觀流著淚說:是啊,他常來書信,他在提醒我這件事,他一直在向我頑強地證明,他還活著,他仍然盼著我去救他……十八年了,人生有多少個十八年?容若呀,這件事已經成了我的心病,多少個夜晚,只要我閉上眼睛,我就看見江槎他,他白髮蒼蒼地站在我面前,正祈求地看著我!我、我真是無言以對,羞愧萬分啊!

  納蘭同情地搖搖頭:梁汾兄,你真是個重情義之人!

  顧貞觀痛苦地叫道:不,這承諾我沒做到!我食言了!我負約了!但我無能為力……多年來我也曾努力過,為了這件事到處奔波,求了無數人,費盡了心思,什麼辦法都想盡了!可是,我乃一介布衣,無權無財又無勢,我還能做什麼呢?

  納蘭看著他,似有所悟:你來京城,也是為此事而奔走?

  顧貞觀感嘆道:真是慚愧呀!長達半年,求告無門……虧得現在,我認識了你!容若,你能不能幫幫我們?幫幫吳兆騫?

  納蘭深感意外:什麼?我?

  顧貞觀急切地說:是的,只有你!你與其他滿人都不同,生於錦繡,長於富貴,卻沒有絲毫的世俗與勢利,反而見才必憐,見賢必助,以風雅為性命,以友誼為至尊……

  納蘭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打斷他:梁汾兄,別說了!

  我在旁邊笑道:公子,你讓他說下去嘛!

  顧貞觀又忙說:你詞行天下名滿京城熱情慷慨行俠仗義……容若,梁汾為救漢槎之事而焦急不安,只能把這性命一般重要的大事託付給你了!

  納蘭想了想,豪爽地笑道:好吧,如能為你和你的朋友做些什麼,容若十分情願!

  顧貞觀搖搖頭:不過,這事只有你那在朝為官的父親,才能真正辦到!

  納蘭皺起眉頭:我阿瑪?這事風雲反覆,牽連甚多,只怕他不想插手……

  我也插話道:是啊,老爺肯定不想管這些。

  顧貞觀聽了,憂心仲仲地問:那可怎麼好?

  納蘭回身望著殿堂內的文殊菩薩像,輕聲而堅決地說:梁汾兄別著急,此事應該從長計議。梁汾兄就安心留在京城,等候我的消息吧!

  我一聽就知道有戲,這裡沒人比我更了解公子,他是那種身不自由心自由,身越不自由,心就越發千迴百轉的慧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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