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作為納蘭的粉絲，我曾思考過這些問題：納蘭真是個好情人嗎？他對初戀女友惠兒的感情當然純真而持久，但他跟盧蕊的婚姻又算什麼？盧蕊和惠兒的關係是不是《紅樓夢》里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翻版？惠兒進了宮，盧蕊嫁到明府，真有幾分鳩占鵲巢的意思。但盧蕊的夫人位置也很尷尬，她若知道納蘭並不愛自己，愛的是另一個女人，那女人又成了皇帝的妃子，丈夫卻控制不住對她的思念……她又該如何對待這一切？是舉報？是指責？還是暗自傷心流淚？她才二十一歲就紅顏早逝，是否跟這一切有關？

  

  如果真那樣，盧蕊可夠冤的！為了照顧婆家的體面，苦水還不能倒出去，有淚只能往自己肚裡流，就跟電視劇「人間四月天」里，奶茶劉若英扮演的丁幼儀差不多。照此推理，納蘭也不是個好丈夫。但盧蕊死後，他卻寫了那麼多流傳後世的悼亡詞，難道此中全是作秀，並無一絲真情？然而這些詞作篇篇鳴咽悽愴，字字哀惋欲絕，其中所表達的情愛，又是那麼深摯綿長、生死不渝、感人肺腑，沒有一點浮流辭藻……

  可想而知，我回到清朝進了明府，最想弄明白的就是這件事。

  據我觀察，盧蕊也是個聰慧女子，她應該明白，丈夫新婚後的所作所為不僅是面子問題，也可能是並不愛她，對她不感冒不接納。古代女子還沒讀過金大俠的小說，但她們心中的丈夫肯定是郭靖之類，老實可靠寬容真摯，在大方向上永不犯錯，也不會有感情出軌。而納蘭顯然不是那樣，他對心愛的女子都是情意款款，不忍心讓她們受委曲，似乎選擇了段正淳的方式，把這些女人兼收並蓄，但其做法更為謹慎小心，絕無放浪之意，非常符合我們這些現代白領在情感上的貴族化趨勢，讓你覺得很滋潤……

  但任何事都有曲曲折折。盧蕊剛嫁過來時，日子真的很難過。我親眼看到她溫柔體貼，小心著意地孝敬公婆、侍候丈夫。每當納蘭寫詞，她準會代替我親自研墨；晚間公子讀書，她又親自下廚熬粥，紅袖添香；而且常常誦讀夫君的大作，簡直算得上納蘭的知音，讓我在旁邊看了又是妒忌又是無可奈何！但盧蕊也有女人的通病，她發現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便想方設法東打聽西打聽，還是擺脫不掉痴女怨婦的味道。

  有一次，她見納蘭新寫的「浪淘沙」中有這樣的句子：「莫道不淒涼，早近持觴，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裡，瞥見迴廊？」便試探地問：公子，你這首詞又在寫什麼？

  納蘭連忙捲起那張紙，含糊地回答：哦，沒什麼，只是有感而發……

  盧蕊仍在沉吟著：有感而發？「曾是向他春夢裡，瞥見迴廊？」

  納蘭趕快鋪開另一張紙：夫人，你能不能替我研墨，讓我另寫一首？

  盧蕊忙去研墨，但她仍在專心思考，幾乎把自己的衣袖也靠了上去……

  納蘭發現了，就為她提起衣袖：夫人，你的衣服都弄髒了！

  盧蕊這才有些慌張：哦，我回房去換一件，就來侍候公子。

  她款款走開，納蘭望著她的背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挺身而出質問他：公子，你為何要這樣對待你的妻子？難道她不漂亮？不純情？老實說，公子在這方面的名聲不太好聽，你也該給後世留一個完美的形象……

  納蘭苦笑道：小宛子，你說什麼？你怎麼總愛提到前世今生？

  我支吾著：哦，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公子答應要好好待她，卻做得不夠好。雖然你們現在相敬如賓，但你仍然生活在過去的陰影里，還讓自己的親人也生活在這不真實中！公子，你應該明白，雖然你是個千古情聖，但你的心上人已進宮，她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你如果還是這麼鬱鬱寡歡悶悶不樂，不但於事無補，還要害了你自己呀！

  我自覺像個青年領袖在講演，又好比現代的心理醫生在循循善誘，但公子仍是掙扎在自己的情感中出不來。他對這篇半文半白、半古半今的說詞也不以為然，還痛苦地跟我較這個真：我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不開心，也讓我不開心？皇上居然還認為，我比他幸福，說我可以常進宮，看見心上人……他錯了！這是一種熬煎！讓你時時看見心愛的人，可又不能在一起，那是一種巨大的痛苦，一種殘酷的折磨！小宛子你懂嗎？

  我嘆了一口氣：皇上的話你怎麼知道？又是曹寅告訴你的？

  納蘭嘆道：是啊，皇上還祝福我，可我每天面對她……唉，真是雙重的折磨！

  我有些明白了，雖然這個時代的婚姻法不是一夫一妻制，皇公貴族都以三妻四妾為樂，但公子不是那樣的人。然而明珠為兒子娶媳婦，卻是以政治聯姻為目的，又讓公子不暢快，這樣的妻子在丈夫心中，無非是個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哪怕兩人能融洽相處，但比起那種理想的生活伴侶，精神交流的對象就差遠了。何況盧蕊過門後太含蓄，她的政治面貌一直含糊不清，公子怎麼知道，她是不是跟自己同一條戰壕的戰友？

  於是納蘭決絕地說：小宛子，告訴你，我要離開家，離開京城！

  我大吃一驚：公子，你說什麼？

  納蘭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聲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離家出走……我要拋開這一切，走得遠遠的！我要忘掉眼前的一切，離開所有的人！

  我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跑出房間。等我追出門去，他又不見了蹤影！我想起他的話，有些慌亂，不顧自己的名聲，要去找盧蕊打小報告。我跟她的利益空前一致，我們都必須留住公子，才能在這個明珠府上有安身立命之處！

  巧得很，我跑到西花園長廊上，正好看見夫人拉住了公子，公子有些神色不安，或許他也不知道，那些話該如何對妻子講明？何況盧蕊正疑惑地望著他……

  納蘭長嘆一聲，欲言又止：夫人，我要走了……

  盧蕊吃驚地望著他，繼而拉住他不放：公子，你又要走？你去哪兒？

  納蘭嘆道：夫人，真是對不起你，這婚後的生活，我怎麼也不能適應……我想，也許我先離開一陣，離開京城，也離開這個家，會比較好一些？

  盧蕊幽怨地落下淚來：你真要離家出走？這又是為何？

  納蘭無言以對，只得喃喃說：夫人，對不起，你別再問了……

  盧蕊也含淚說：好，那你就走吧，你沒有對不起我，也不必再說什麼！

  納蘭哽咽著點點頭，突然轉身離開，我想跑過去拉住他都來不及。

  再看盧蕊，她又在傷心流淚，繼而環顧四周，似有所悟：「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裡，瞥見迴廊！」

  嗨，這個時候醒悟都晚了，我連忙上前說：夫人，你應該留住公子！

  盧蕊呆望著我不說話。也難怪，府上都傳遍了，說公子的書僮好似白天做大夢，總喜歡說一些人們聽不懂的話！但不管怎樣，我總比安圖可親可愛吧？我是真心在為主子著想，像我這樣的奴才到哪裡去找？盧蕊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我也一向很好。

  我又說：夫人，我們得想辦法留住他，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盧蕊也著急起來，連忙朝我揮揮手：好，那你就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