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有夫人之命，我就領了一把上方寶劍，立刻追出府門。公子已經飛馬而去，留下一片蹄聲。還好，從他跑去的方向看，不像是出城，我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他不會就這麼走，還會去跟心上人告別，電視劇里不都這樣嗎？生活中也脫不開這個邏輯……

  沒時間考慮了，我也跳上馬，飛快地向皇宮疾馳，一邊心裡思量著，真希望能碰見曹寅或者格格，也帶我進宮去瞧瞧，同時幫公子一把。如果他真要走，也別讓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再惹出什麼禍事來。也許是我運氣好？或者心想事成？總之，我在宮門外轉來轉去，正不得其門而入，居然真讓我碰上了剛出宮的端敏格格！

  我跳下馬來招呼她，她有些奇怪：你怎麼在這兒？成哥哥呢？我正要去看他！

  我趕快告訴她，還說：格格要是不想辦法帶我進宮，今天準會出事兒！

  格格斜眼看了看我：別提了，你也是個惹禍的主！上次你傳詞那事兒還沒完呢，老祖宗正在追查，都追到我頭上了！說我總這麼不懂事，要把我趕快嫁出去……

  格格今年快二十了，她的姐妹們出於政治聯姻的需要，一個個都嫁到了科爾沁大草原，又一個個早逝如花朵般凋零。據說孝莊太后很喜歡這個孫女，捨不得把她嫁出去，她才在宮中活蹦亂跳至今。但我看格格也很危險了，總有一天她得披上婚紗，為了愛新覺羅家族的利益，為了大清朝的江山社稷而遠嫁域外。這也是她的命，除了我誰都無法改變——只有我能給她灌輸一些新思想，讓她明白自由戀愛的神聖。但也許用不著，格格似乎生來便有這個反骨。順便說一句，曹寅好像在追她，只是格格對他愛搭不理。

  但格格跟我卻是同盟軍。在她的幫助下，我打扮成一個小太監，順利混入宮中。

  怎麼過去了三百年，紫禁城還是老樣子？不對，我都顛三倒四了，應該說在三百年前，紫禁城跟現在沒什麼區別！嗨，也不對，應該說在這個時空里，宮中來往的不是外地遊客，而是些侍候皇帝一家的宮女太監，還有上殿議事辦差的王公大臣。總之煕煕攘攘很是繁忙，乍看就像一條新開張的明清商業街，且生意旺盛童叟無欺……

  

  我們一路無阻地溜到惠嬪所住的延禧宮，卻四顧無人，只見花樹婆娑，根本沒有納蘭的蹤影。難道弄錯了？他沒來這裡？我正焦心如焚，突然聽見一陣人聲，格格忙拉著我隱藏在一叢花樹下，哎呀好險！皇帝和那個忠實的老太監正緩步走出宮門……

  我們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眼望著康煕和梁九公從面前走過。康熙邊走邊說：除了皇后，惠兒是第二個懷孕的，朕會常來看她，你們也要小心侍候著！

  隨行的奴才們忙說：喳！

  康熙又笑道：剛才朕賜給惠嬪的甜瓜，是回疆進貢的土物，朕還沒嘗過鮮呢！那幾個宮女肯定不會弄。待朕看完那份八百里加急的雲南快報，再回去教教她們……

  梁九公驚訝地望著他：皇上，您對惠娘娘，怎麼說呢，可真好啊！

  康熙哈哈大笑道：只要朕願意，朕還是很會體貼人的！

  我也沒想到，這年青皇帝貴為天子君臨天下，還能關心別人？

  格格在我身邊小聲說：皇哥哥這幾天好象變了，對惠姐姐特別好……

  我望向宮中，見一個秀麗的人影靜坐窗前，似在永恆的等待。可憐的惠表姐，今後這就是她的命了！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每晚都大紅燈籠高高掛，難道次次駕臨延禧宮？哪怕懷上了皇帝的龍種，也無非是個生育工具，帝王之戀哪裡有真心實意？

  正想著，格格突然抓緊了我的手，叫道：成哥哥！他果然在這裡，剛才他也藏在樹下，現在他跑進宮去了……哎呀，皇哥哥知道了，肯定不會放過他！

  我連忙看去，只見一個嬌健的身影已衝進宮中，仿佛就是公子！

  我忙對格格說：你的皇哥哥還要回來，你就守在這兒，想辦法拖住他。我進宮去，爭取讓公子早點兒逃離此地！

  這回格格聽懂了，她忙說：沒問題，你快去吧！

  說時遲，那時快，我急忙衝進宮去，靜如處子，動如脫免。

  這座三百年後將不知其名的宮殿陳設華麗，綺羅遍地，卻又悄無人聲，很有點兒《紅樓夢》里「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味道，使人不禁對公子那不加節制的感情衝動有了理解。偉大的靈魂總是具有對偉大愛情的貪心，這是尼采的話吧？

  我看見納蘭，連忙隱身在一道紗縵後面。公子不顧生死闖入深宮，我總要讓他對心上人說幾句話，再出來勸解他跟我離開吧？那時還不知他聽不聽我的……

  納蘭掀開了一道道紗縵，急切地尋找著心上人，一邊叫道：惠妹妹！妹妹！

  惠兒看見他，簡直嚇呆了，忙對旁邊的宮女太監們說：你們都出去吧……

  宮女太監連忙答應著魚貫而出，他們都沒發現紗縵後面的我。

  納蘭看見惠兒，又激動地叫起來：妹妹，我來看你了！

  惠兒也想衝上前，但又克制地站住了，低聲說：成哥哥，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皇上不是有嚴令，不准你再見到我嗎？

  納蘭不顧一切地衝上前，猛地抱住她：是的，我知道……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的心都要為此而爆炸了！

  惠兒嚇壞了，連忙推開他：表兄不可這樣，我已經……

  她沒說下去，但納蘭明白了，忙問：妹妹，你已經有了身孕！是嗎？

  惠兒矜持地點點頭：皇上他……他對我很好！

  納蘭退後幾步打量她，有些不悅：原來如此……原來妹妹在宮中過得很好！原來皇上的恩寵讓妹妹很快活很幸福！看來，是我不該來，我這就走！

  他不願再說下去，眼淚脫眶而出，急忙轉身離開。

  惠兒叫道：成哥哥，怎麼了？你不是也娶親了嗎？你不是也娶了別的女人！

  納蘭轉身苦笑著問：你知道這事兒，是皇上告訴你的吧？

  惠兒走近他，嘆了一口氣：是的……

  我看見納蘭皺緊眉頭，又問：你知道皇上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嗎？

  惠兒嘆道：這還不明白？皇上是想讓我死了心，徹底忘掉你！

  納蘭用力一甩頭：是啊，我們都該忘掉彼此，永不相見！我今天真不該來……

  他又想走開，惠兒叫住他：可你已經來了，難道你不想見到我嗎？

  納蘭頭也不回地低聲說：不，容若睡里夢裡，也忘不了妹妹。可是現在，容若只有走了！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永遠離開這兒的一切……

  惠兒苦笑道：你不是說氣話吧？哥哥是御前侍衛，還能走到哪裡去？

  納蘭回頭苦笑著：妹妹，不騙你，我真的要走，我要離開京城，浪跡天涯！

  惠兒吃驚地望著他：這又是為何？

  納蘭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妹妹，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們彼此相愛，卻不能走近一步，親近一步，不能越雷池一步！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難道你還能忍受下去？

  惠兒難過地搖搖頭：我、我已經答應了皇上，要永遠忘掉你……

  納蘭也難過地搖搖頭：你應該如此，我無話可說了！

  他傷心絕望地走開，惠兒呆呆地望著他，兩人的距離也一步步拉遠……

  我替他們遺憾，也為他們難過。在大清朝的統治下，納蘭的出現是一個奇蹟。他以相國公子的身份，卻大膽摒棄貴族的生活，追求個性解放和精神自由，在愛情的世界中更是獨具一份清醒。他和惠兒的相愛已接近愛的真諦，只是兩人生命中缺少了那一點不可捉摸的緣份，才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給他們自己也給後人留下了無限的惆悵……

  這時，惠兒也突然爆發了，她的眼淚洶湧而出，不顧一切地跑上前抱住了納蘭：不，成哥哥，你不能走！我不讓你走……你走了，我又怎麼辦？

  納蘭也回身抱住她，熱淚盈眶地叫道：妹妹！

  隱藏在紗縵後的我也是熱淚盈眶。看到納蘭和惠兒歷盡磨難，終於含著熱淚緊緊擁抱在一起，那副難捨難分的樣子真讓人又傾慕又悵然……

  良久，惠兒才輕聲說：成哥哥，我也想忘了你，可是做不到！

  納蘭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這本是我們應該做可又最難做的一件事！

  惠兒又抱緊了他，含淚說：所以成哥哥，我們也別委曲自己了！你不能走，我不要你走……我要你時時刻刻就在我身邊！雖然我們不能親近，甚至不能說上一句話，但我要每天都能看見你，看見你守在我宮外的身影！這樣，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納蘭的淚水也湧出來：好，妹妹，那我就答應你，我不走。我們碧落茫茫重尋覓，天上人間承一諾……不管能不能在一起，都要彼此永不相負！

  惠嬪含淚說：表兄說得太好了！我早就從表兄的詞中看出了這一點。

  納蘭驚喜地說：我那天在戲台下寫的詞就是寫給你的！我想告訴你，雖然我娶了別的女人，可我的心沒變，仍然屬於你！縱然我們不能在一起，但我們會永遠心連心！

  惠兒善解人意地輕聲說：既使我們表面改變了，也是被人所迫，誰也不怨誰！

  納蘭激動地更加抱緊她：好妹妹，你真是讀懂了那首詞！

  惠兒嘆了一口氣：可惜，表兄的那首詞不在我手邊……好哥哥，你能不能另給我寫一首？就寫我們現在的深情，寫下我們這份承諾？

  納蘭豪情滿懷地說：好，妹妹，拿紙筆來！

  惠兒連忙捧出紙硯，又鋪開一張白紙，我在旁邊卻著急萬分。這個翩翩公子大詞人，又在不合時宜地發感慨了！他是在冒生命危險——剛離去的皇帝隨時有可能出現，他怎麼還有這份閒情逸志？我想去提醒他，又發現窗外有情況：康煕正帶著一群人朝這裡走來，多虧格格跑上前，死乞百賴纏住了他！我頓時心驚肉跳，急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納蘭已龍飛鳳舞寫下一首絕妙好詞「減字木蘭花」，惠兒在旁念道：「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好，真是綿綿情意，殷殷承諾！

  納蘭放下筆，又握住她的手：為了這份情，我們甘願從頭開始。目前的一切都要忍耐。只有百折不撓的情人，才能渡過銀河，得到團聚。妹妹，千萬別灰心啊！

  惠兒微笑地看定他：讀了這首詞，我也有信心了！成哥哥，你的詞就是一座溝通的鵲橋！只要還有這份真情在，總有一天，我們會渡過銀河……

  我的耐心卻很有限，只好現身對他們說：公子，小姐，不好了，皇上已經回來了……要不是被格格纏住，現在早就進宮了！

  他們倆也很吃驚，公子顧不上責怪我，也來不及問詳情，就吩咐惠兒收拾筆硯，藏好詩篇，準備迎駕。我和公子則由一個名叫琴兒的宮女領著，悄悄溜出後門。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由於惠表姐的挽留，納蘭也完全打消了離家出走的念頭……

  還是我們這群納蘭的粉絲了解他：這個大才子雖然滿懷自由的渴望，卻沖不出宮廷與家族的藩籬。他並不是甘願屈服於皇帝的淫威之下，但精神上的束縛也始終存在。納蘭更不可能像賈寶玉那樣剃了頭去做和尚，他還做不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掛冠遠遊無非是一個夢想罷了！連我這樣高智商的人，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事過之後我才聽格格說，那天康熙看了雲南急件，心情很不好，所以很快就擺駕延禧宮了。不料在宮門前卻被皇妹纏住，聊了大半天家長里短。本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誰知梁九公狡猾得像一頭老狐狸，竟然發現延禧宮的人都在門外迎駕，且神情慌張，好似宮裡的氣氛也有些異樣，人們都在迴避著什麼？他左右一瞥，又恰好看見納蘭的身影正從後門外的一片花叢中閃過，立刻就把這事兒報告了頂頭上司……

  康熙的反應也讓人驚訝，他居然掉頭就走，既不理會饒舌的格格，也不捉拿犯事的侍衛，只是生氣地說：梁九公，你記住：除非皇兒生下來，朕不會再來延禧宮了！

  梁九公連忙答應著，格格卻鬧了個目瞪口呆。後來她說，皇哥哥真讓她刮目相看，原來一個做皇帝的，也可以這樣忍下一口氣，誰叫他就快當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