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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與群

2024-10-04 09:15:18 作者: 李佩甫

  潁平縣城炸了窩了!

  當呼國慶被傳訊的消息在縣城裡傳出之後,一個調查組悄悄地進駐了潁平;緊跟著,那筆打假打來的修路款就被銀行凍結了。款一凍結,已經開工了的縣、鄉兩級公路就癱在那兒,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招來了一片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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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師們又得到消息說,連那些補發的工資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繳,統統都得退回去。這事一經傳出,就像是點著了炸藥包似的,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張羅著來了個集體上訪!於是,縣委縣政府門前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話叫做: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就是說,無論你幹了件多麼秘密的事,只要你幹了,早晚是會傳出去的。你看,僅僅才幾天的時間,范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新聞人物」了。

  在極短的時間內,在縣城裡每一條大街上,人們議論的只有一個話題:范騾子。只要范騾子一出門,可以說到處都是槍口似的目光!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只要有人,那人就會說:看,他就是范騾子!

  范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潁平縣的「災星」。只要他往那裡一站,人們就指指點點地說:這人就是范騾子。哎哎,范騾子來了!

  開初,范騾子並不知道這些。他只是有點急,有點坐立不安。前一段,他曾不斷地給王華欣掛電話,詢問「情況」進展得怎麼樣了?王華欣給他回話時,總是說,沉住氣。你慌什麼?他說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辦就板上釘釘,砸死他。王華欣說,你放心吧,一準板上釘釘。可是,眼看又過了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正當范騾子又要問的時候,這一次是王華欣主動來電話了。王華欣在電話里說,事成了。你等著聽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呼國慶停職檢查、被依法傳訊之後,范騾子卻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好處。那天是范騾子最最倒霉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順店鄉的黨委書記王大功。王大功過去曾給他當過副手,後來調到了順店鄉。他也跟范騾子一樣,在城裡蓋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車來接他去順店上班。往常,兩人見面總要開幾句玩笑,罵幾句,而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這天早上,當他看見王大功時,大功卻把臉扭過去了。王大功胳肢窩裡夾著一個包,扭過臉往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又折回頭來,很鄙視地說:「騾子,你咋幹這事?你那是人幹的事嗎?」范騾子一怔,說:「嘰吧,我幹啥事了?」這時候王大功的車來了,王大功臨上車前又撂下一句:「操,不是你是誰?你就等著挨罵吧!」

  范騾子心裡說,我想幹啥幹啥,你算個啊。這麼想著,他又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又碰上了縣工商行的行長,行長在路那邊,他在路這邊。行長個大,也是夾著一個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樣駝著個腰,看上去一臉的「官司」。看見范騾子的時候,行長橫插過來,貼著他的耳朵說:「騾子,你怪厲害呀。這回,你可給全縣人民辦了個大好事!你這一手是跟誰學的?教教我行不行?」范騾子說:「別亂。別亂。我幹啥事了?」行長拍拍他,咬著牙低聲說:「騾子,我尻死你媽,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輕!」范騾子一驚,說:「操,你咋罵人?」行長低聲說:「我罵你是輕的。你知道我為修路貸出去多少?光工行就一千多萬!你還不知道人家是咋罵的吧?往前走,聽聽就知道了。你乾的就是萬人罵的事!」范騾子站住身子說:「別慌,你說清楚,我幹啥事了?」行長說:「我沒工夫跟你扯資本主義。你有種就往前走!」說著,「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揚長而去。

  到了這會兒,范騾子心裡才有點虛了。他站了一會兒,手下意識地往臉上摩挲了一下,說管他呢,要臉幹啥?我不要臉了,誰還能咋著我?這麼一想,就又硬著頭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虛,這時他看見前邊路邊有一個賣胡辣湯的小攤,就說,我乾脆坐下來喝碗胡辣湯吧。就在他剛要往攤前去的時候,就聽見攤前一片議論聲,有人說:……騾子?誰是范騾子,咋沒聽說過?有人說:咋沒聽說過,就在新街那頭住,菸草局的賴種!有人說,咋不把他騸騸哪!長一張臭嘴,到處瞎日白!有人笑說,那騾嘰吧本就是閒的,也不用騸。眾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說:那路不是修不成了?有人說,修個鳥!出這麼一個咬蛋蟲,還修啥修?!為這事,書記都日弄起來了……范騾子一聽這話,胡辣湯也不喝了,扭頭就走。就在這時,有人伸手一指,說:快看,快看,他就是范騾子!就見「轟」一下,那些正埋頭喝湯、嚼油條的主兒,一個個都站起來了,喊道:誰呀?誰呀……

  再走,范騾子臉成了豬肝色。他心裡說,往常縣城裡刮臭風,有向東還有向西的,這回咋成了一邊倒了?拐過一個彎,范騾子突然覺得脖子上一涼,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縣文明辦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著他。范騾子心口一熱,覺得總算還有個「向西」的。他就很熱情地說:「老井,你幹啥呢?」老井說:「幹啥?給人舔屁股呢。」他說:「淨亂說。舔誰的屁股?」老井說:「真的。真的。現在都時興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學學。」范騾子說:「你是編筐罵我呢?」老井說:「你看,我罵你幹啥?你是誰?全縣能有幾個范騾子,就你一個吧?你是獨一無二,我學還學不及呢,我會罵你?」范騾子一聽話鋒不對,說一聲:「我不跟你日白了。」說著勾頭就走。不料,老井卻追著他的屁股說:「騾子,你別走,我問問你。」騾子只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讓走。騾子說:「啥事?」老井說:「你介紹介紹經驗,舔錯屁股的時候,勾回頭再舔,是不是加點糖?」范騾子想罵人,可他看看周圍,卻把這口氣咽下去了。

  走過馬道街,眼前就是清虛街了。菸草局在清虛街的東頭,可西頭偏中一點就是縣政府。范騾子站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屎都拉到我頭上,可我他媽是主持正義,我怕誰呢?於是,他再次給自己鼓了鼓氣,硬著頭皮往前走。

  就在他離縣政府還有一二十米遠的時候,就看見政府門口鬧嚷嚷地圍著一群人。范騾子並不知道那些人是幹什麼的,可他腳下一軟,還是站住了。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大喊一聲:那不是范騾子嗎?他就是范騾子,你們問他吧?!說這話的是縣教育局的白局長。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給教師們做工作,勸他們先回去,正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看見了范騾子,於是「槍口」一轉,把眾人的視線引到了范騾子的身上……頃刻間,人們亂鬨鬨地跑過來,把范騾子給圍住了。一時,范騾子眼前到處都是唾沫星子,到處都是指指畫畫的手,到處都是「槍口」一般的目光!罵聲、吵鬧聲不絕……

  范騾子沒有辦法了,只好挺住身架問:「幹啥?幹啥?你們想幹啥?!」這時,一個纓子頭教師上前一把揪住了范騾子的衣領子,揮著手說:「都別嚷嚷,我問問他!」這人說:「你就是范騾子?」他張口結舌地說:「咋、咋?你放手。」那人說:「我就不放。」范騾子喊道:「都看看,打人了啊!」眾人說:打你是輕的!那人說:「喊啥喊?趕緊回去準備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要是不夠了趕緊預備。」他說:「想、想幹啥哪?」那人說:「幹啥?上你家吃飯!不上你家吃飯上誰家吃飯?總不能讓教師們去喝西北風吧!」眾人亂鬨鬨地說:上他家!上他家!那人說:「聽說你是想當官的。你想當官俺也不攔你,可你總得讓人吃飯吧?」范騾子說:「誰不讓你吃飯了?」那人說:「嗨,你還有理了?一月才三百多塊錢,好不容易才發下來了。你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你說你是不是不讓人活了?!」眾人亂嚷嚷地說:你是啥好貨?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你充啥好仁(人)?你要是個好貨也罷。你自己還拿錢買官呢!夾著一萬塊錢去買縣長,這誰不知道?問問他,問問他有沒有這事?!

  此時此刻,范騾子是百口難辯。人們的手搗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濺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地割他……在推推搡搡的過程中,范騾子在不知不覺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這時候,人群外不知誰喊了一聲:看,他就是范騾子!於是,整個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展覽」的過程。每一個過路的人都要看看誰是范騾子,看看這個范騾子究竟長得什麼樣。十字路口頓時成了「騾馬大會」,到處都是車聲、人聲、喇叭聲,人們擠擠搡搡地探身往裡邊看,嘴裡說:是他呀,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他呀,他就是騾子!潁平縣出柿子,有人趁機抓起小攤上的烘柿摔在了范騾子的臉上,只聽「叭」一下,范騾子臉上流淌著一片稀里嘩啦的紅汁!於是,人群就更亂了。一些不了解情況的鄉下人,也都亂鬨鬨地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嘴裡喊著:賣啥哪?賣啥哪?騾子,啥騾子?沒見騾子?……一直到交警趕到,人群才慢慢散了。

  這時候,范騾子已覺得無路可走了。他往哪兒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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