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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人的原則

2024-10-04 09:15:15 作者: 李佩甫

  「姓名?」

  「謝麗娟。」

  ——到了這時候,你必須得作最壞的打算。你要保護他,你一定要保護他。保護他就是保護你自己。

  「性別?」

  「……」

  ——女人是什麼?女人是子宮,是來源,是根據地,是大後方。後院是不能起火的,後院一旦起火,那就會燒得一塌糊塗。

  「年齡?」

  本章節來源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

  「二十八歲。」

  ——這個年齡已是不容你再作選擇的年齡了。前邊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義無反顧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說明你活過、愛過、恨過,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暫也是一種完整。你已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

  「文化程度?」

  「大學本科。」

  ——本科。知識是什麼?知識就是用漢字做成的小板凳。當你坐上去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些漢字都是應該倒著寫的。不過,那些日子總是讓人嚮往。那時候,你是在文字里讀世界。那是多麼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職業?」

  「光明公司。」

  ——「光明」不過是你的嚮往。是你欺騙了「光明」,還是「光明」欺騙了你?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里,你編織了你全部的愛,那裡有你關於一生一世的設計,你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小窠。這過分嗎?

  「不那麼磊落吧?往下說,職務?」

  「經理。」

  ——有人說,在大街上,扔一塊磚頭會砸倒三個經理。那其中的一個就是你嗎?經理應該是中國社會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著生命去作賭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為欲望呼號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淫邪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辦多少個證啊。應該說,沒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條條地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剝光,你不能不磊落!

  「企業性質?」

  「私營。」

  ——在平原,「私營」等於妓女,是賣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國家」肉的人卻是「高尚」的,就像是官營的老鴇。

  「婚姻狀況?」

  「未婚。」

  ——你二十八歲了,卻「未婚」。這在他們,就是一個「問題」了。你是他們的「問題」。你也的確有「問題」;愛就是一個「問題」。

  「說說吧。」

  「說什麼?」

  ——這是一個陷阱。貌似溫和的陷阱。多麼平和,「說說?」

  「你還不知道說什麼?先說說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係。」

  「我跟他沒啥關係。」

  ——他們查到什麼了?他們都知道些什麼?!「關係」是一個涵蓋面很寬的術語,外延看起來無邊無際,內里卻裹著一個鉤子。鉤子是用來釣人的。注意。

  「他是誰?」

  「他就是他,第三人稱。」

  ——看看,差一點就上當了。是啊,對他,你是再熟悉不過了。在夢裡,你一次次地夢見他。他已經溶化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顆種子,那就是他種下的。他好嗎?他現在在哪裡?也許,他和你一樣,也在承受著同樣的壓力,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行啊,到底是上過大學。說說你跟他的經濟來往。」

  「我跟他沒有經濟來往。」

  ——小心。「經濟來往」,一句一句,漸漸接近了。他們要抓的就是他的「經濟問題」。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

  ——這是什麼地方?不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還能是什麼地方。

  「知道還不如實說。還需要我給你提示一下?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沓一沓的材料,都是幹什麼用的?告訴你,誰也不是白吃乾飯的。你的問題是小禿頭上的虱,明擺著的。就看你的態度了……不說,是不是?好,那我就給你提示一下,半個月前,你給誰掛過電話?上午十點鐘一次,下午五點鐘一次,半夜十二點又掛了一次,不錯吧?說說吧,電話是打給誰的?」

  「……」

  ——電話。天哪,他們監聽了你的電話!那麼,他們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們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不吭了?這能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半夜十二點還掛電話?」

  「掛了又怎樣?這是我個人的隱私,不需要你們知道。」

  ——事到如今,你只有硬著頭皮頂住。不管他們查到了什麼,你要堅決頂住,你必須頂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你只要承認就行。你承認就好辦了。你跟呼國慶是什麼關係?」

  「一般的同志關係。」

  ——「同志」。現在,只有你跟他是「同志」了。真正的「同志」。沒有比你更「同志」了。這個詞兒真是一個好詞,「同志」。創造這個詞彙的人真偉大!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個日子……多「同志」。

  「不對吧?一般關係一天打三次電話?你瞧那熱乎勁,半夜十二點還有說不完的話。能說是一般關係嗎?這解釋得通嗎?說說你跟他是咋認識的?」

  「工作上認識的。」

  ——那個日子,你當然不會忘。那是你跟他認識的開始。也是你愛的開始。那就是你的「工作」,在那個叫順店的鄉下,你「工作」了。

  「什麼時候認識的?當時都有誰在場?」

  「認識好多年了,記不清了。」

  ——那棵樹還在嗎?那一排平房還在嗎?紅磚,紅瓦,一排一排的,那時候你是從上邊來的,後來到「下邊」去了……你成了他的人。

  「你這個女同志不老實呀。你以為我們沒法你是不是?我告訴你,你的問題不是一般性質的問題,你的問題是很嚴重的!如果你還堅持這樣的態度,不積極配合的話,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你還很年輕,組織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說吧。」

  「說什麼?」

  「先談談你男女關係方面的問題。」

  「我還沒結婚哪……」

  「你為什麼不結婚,等誰呢?」

  「你管得著嗎。」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又該如何?

  「你這個人哪……你在大學裡的表現,你在宣傳部的表現,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現,我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說過嗎,到哪兒你身後都是一個排……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我談戀愛不犯法吧?」

  ——是啊,那個時候,在大學的時候,在市委的時候,有多少人追你?可結果呢?現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個日子,那些……「一個排」。那個寫信的,一天一封「地址內詳」;那個揚言要割腕的,差點沒把你嚇死;那個總是在你的窗口朗誦「葡萄詩」的,為那句「夜的葡萄」,他把喉嚨都「啊」啞了;那個總是站在圖書館門前跟你說「bonjour」的碩士,你為什麼要還他一個「boo!」呢;還有那個在大雪天站在校門口給你送棉靴的「多情種子」,他把兩隻手插在棉靴里一直給你暖了四個小時……

  「你是談戀愛嗎?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個那個肖、黃,也是談戀愛?這些人都是有婦之夫,你跟人家談什麼戀愛?」

  「那是他們的事,你去問他們好了。」

  ——在深圳,你是欲哭無淚。那些臉仍在你的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不堪回首的一頁。邱老闆、王董事、肖腫(總)、黃腫(總),還有那麼一個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後邊,他是那麼有錢,可你還是拒絕了。那些臉全油光光的,獻給你那麼多的玫瑰……這是你最屈辱的一頁。

  「當然,過去是過去,我們可以既往不咎。還是希望你談談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係。」

  「……」

  ——呼國慶,我恨你!我恨死你!如果你早一天……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我也不會受這樣的污辱。

  「不說?他都說了,你還不說?姑娘,你不說這就不好了。主要是對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代了,你這裡不說,到最後吃虧的還是你。我實話告訴你,你不要對他抱什麼幻想。你別以為一個縣級幹部就可以保你過關。沒有那回事!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說還是不說?」

  「我跟他只是一般認識。」

  ——一般認識。化成灰也是「一般認識」!

  「好,好。你還抱有幻想,是不是?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個月前,你到姊妹樓幹什麼去了?」

  「我從沒去過什麼姊妹樓。」

  ——那三天,是你一生的「節日」!

  「潁平縣的姊妹樓,你敢說你沒去過?!小馬,去!把錄像機抱過來,給她放放!叫她看看她自己的醜態!」

  「我……」

  ——天啊,他們竟然有錄像?!殺了我吧。把我殺了!

  「小馬,回來,回來吧。算了,算了。咱們都是男同志,還是給人家姑娘留點面子吧。別把事情做絕……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該說的,你不說是不行的。你是個知識分子,我們也不想讓你太難堪。說吧,說吧。」

  「我……」

  ——國慶啊,呼國慶,我要死了,讓我死吧!

  「小馬,給她倒杯水,讓她潤潤嗓子。」

  「我跟他認識……很偶然。是考核幹部時認識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調人考核幹部,我跟組織部的兩個人到了順店鄉,那時他是鄉黨委書記,人很……風趣。而後就……認識了。」

  「噢。怎麼成蚊子了?大聲點。以後呢?」

  「以後,就跟他好上了……」

  「怎麼好的?你這個『好』字太簡練了。說得詳細點。」

  「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後來,就……那個了……」

  ——在他們面前,你已被剝光了,你還有什麼可隱藏的?反正就是這回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脫光了,就這回事。

  「你說的『那個』是不是指發生關係?」

  「是。」

  「幾次?多長時間?第一次在哪兒?」

  「我不想說了……」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

  「知道。」

  「知道你還跟他『好』?」

  「他妻子作風不好,他說要跟我結婚。」

  「這話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說的?」

  「早了……」

  「那好。『好』上之後,他都送過你什麼?」

  「什麼也沒有送。」

  「不會吧?」

  「開始確實沒有。」

  「那以後呢?以後都送你什麼了?」

  「都是些小東西。一盆花,一本書,一件內衣,一盒磁帶什麼的……」

  「就這些?大的,說說大的。」

  「我沒要他什麼。我喜歡他這個人不是東西……」

  「看看,說著說著就下路了。看來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給你提示一下:你辦公司的資金是從哪兒來的?」

  「借的。」

  「誰給你借的?是不是呼國慶給你借的?」

  「他也給我幫了點忙……」

  「他幫了什麼忙?說清楚。」

  「……他說過要給我借。」

  「咋說的?咋借的?借了多少?」

  「一百萬。」

  「就是你公司註冊那一百萬?」

  「是。」

  「這一百萬的來源?」

  「從一個商人那兒借的。」

  「哪個商人?姓什麼叫什麼?」

  「好像是姓黃……」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麼多錢,咋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住?這不對吧?」

  「是姓黃。」

  「在借款這件事上,呼國慶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不清楚。」

  「看看,一到了關鍵問題,你就不說了。這不好啊。呼國慶自己都交代了,你還不說,這對你沒好處哇。」

  「我確實不清楚……」

  「那好,你再考慮考慮。今天就先問到這兒吧……」

  ……

  「這些天,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沒什麼可考慮的。」

  ——傻!你傻呀!傻,傻,傻!!

  「哎,怎麼說著說著就變了?頭天的筆錄還在呢。」

  「那天我說的,不對!」

  ——你已到了這種地步了,說你流氓也罷,說你下賤也罷,說你道德敗壞也罷,豁出去了!

  「怎麼不對?什麼是對的,你說說。」

  「我跟呼國慶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是啥意思?」

  「『沒有什麼』就是什麼也沒有!」

  「那你跟呼國慶是啥關係?」

  「一般關係。」

  「啥叫『一般關係』?」

  「認識。」

  「僅僅是認識嗎?你跟他沒有生活作風上的問題?你自己說。」

  「有。我就是個壞女人,我想跟誰睡跟誰睡。你要是有證據就拿出來。你放吧!你不是有錄像嗎?你放啊!」

  「喊什麼?你不要對抗。對抗對你沒一點好處。你翻供了,是不是?我們不怕你翻供。鐵證如山!我告訴你,你不交代,就是包庇罪!」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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