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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審訊的訣竅

2024-10-04 09:15:12 作者: 李佩甫

  燈泡一直在他頭頂上亮著。

  那是只大約五百瓦的燈泡,也許是一千瓦!那隻燈泡正好罩在呼國慶的頭頂上,像火盆一樣烤著他。他覺得他快要被那隻燈泡烤煳了。

  他們人分三撥,連續「問」了他三十六小時,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句話也不說。他一再告誡自己:不能說,一句話都不能說,尤其不能說假話。

  七年前,當他在順店鄉當書記時,一有空閒,他就去派出所看人問案。那時候,看人辦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裡,他發現,在派出所偵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問」出來的。派出所所長老崔是個問案的高手,他說,他最怕「悶葫蘆」,只要對方開口,他就有辦法了。他還說,他不怕犯人說假話。只要他敢說一句假話,這案子就八九不離十了。

  有一個案子,呼國慶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拋屍案,受害者是個九歲的幼女,是被姦污後擰斷脖子拋在機井裡的,性質十分惡劣。發現時,已是半月以後了。當時,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案子完全是「問」出來的。那犯人是個小個子民辦教師。一開始,在摸底排查中,這人並不是目標。因為他曾代過這女孩三個月的課,就把他也叫來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叫他來的時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稈呢,綰著褲腿,看上去土塵塵的,根本不像個敢殺人的主兒。進門的時候,他還很從容,先是讓了一圈煙,人們都說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說:「吃了?」他說:「吃了。」

  老崔說:「啥飯?」他說:「糊糊。」老崔說:「,你就吃這?」他說:「咱是個民辦教師,還能吃啥?」老崔突然說:「認識芫紅不?」他說:「認識。一個村的,咋不認識。」老崔說:「說說咋認識的。」這時那民辦教師遲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縫著,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稈篾子劃了一下似的,小得幾乎看不見。他就那麼眨巴著小眼說:「她上學時認識的。我教過她三個月的課。」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出了問題。等那小個民辦教師說完這句話之後,老崔站起來了,對坐在一旁的民警說:「你們說著,我去尿一泡。」而後,老崔用腳踩了呼國慶一下,站起來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跟老崔走到了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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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來之後,老崔說:「呼書記,有門。他這句話是假的。你想,一個村里住著,他能不去吃『麵條』?」「吃麵條」是平原鄉村的風俗,誰家生了孩子,無論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請客的,這其實是一種宣告。請客時,村里親戚都要來慶賀,在酒宴上,最後上的是一碗「喜面」,這就叫「吃麵條」。

  回來後,老崔又接著問:「芫紅幾歲上的學?」他說:「七歲吧?」老崔說:「背的啥書包?」他說:「藍。興是藍的?」老崔說:「坐第幾排?」他說:「第五排吧。」老崔說:「你教她的啥課?」他說:「語文。」老崔說:「她的『芫』字怎麼寫?」他說:「一草一元。」老崔說:「你家離芫紅家多遠?」他說:「隔倆門。」老崔又重新拉回來說:「上學以前你從沒見過她?」他說:「不多在意。」老崔說:「是沒見過還是不在意?」他說:「不在意。」老崔問得很隨意,問的全都是白話,他說的也是白話……後來,就這麼整整問了一天一夜,問得那民辦教師張口結舌,到最後,他坐在那裡,褲襠里濕了一片,他尿了,他襠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滲。到這時,老崔笑了,老崔說:「嘰吧。你看你干那事?」

  所以,呼國慶非常清楚,在被訊問的過程中,不能說一句假話,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會留下破綻,這樣的話,你的心理就會受到這句假話的干擾,你的思維就沒有邏輯了。往下,你就再也無法說真話了。你必須用一千一萬句假話,來「圓」你先前說過的那一句假話,在「圓」的過程中,假話越說越多,你既沒有記憶的信號,也沒有思考的機會,無論是多機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這樣「圓」來「圓」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國慶竟然有了些許頓悟。他開始分析自己,他心裡說,呼國慶,你上過三年的電大,又在武大進修過兩年,還當過七年的鄉黨委書記、三年半的縣長、兩年半的縣委書記,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學習對付人的能力嗎?可結果呢?結果是你坐在了這裡。權力是什麼,在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是一張紙。這張紙給了你,你就有了權力,這張紙一旦收回去,你就什麼也不是了。這不僅僅是你在較量中的失敗,也是你智力上的失敗。你的精明都用在小處了,你是小處精明,大處愚鈍。

  是的,呼國慶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麼?那是一種包裝,就像一個人走進澡堂子一樣,一旦脫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樣了。是啊,當一個人成了被審查者的時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環」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個縣的一把手,不再是百萬人的主宰者。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裡,當他經過連續的秘密遷移(為了防止他串供),在從一個縣解到另一個縣的途中,吃過各樣宴請的呼國慶充分體會了飢餓的滋味。到了這時候,他才刻骨銘心地明白了什麼叫做「尊嚴」。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過一個鄉村小鎮時,他突然看到了路邊上一個賣豬頭肉的小攤。於是,他說:報告(這是規矩),我想吃塊豬頭肉。押解人員經過短時間的磋商,終於同意了。同時給他約法三章:不准說話;萬一碰上熟人不准打招呼;有事先報告。於是,就在那個小攤旁,兩個人夾著他坐下來。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塊後,又說:報告,我還想再吃一塊。於是就讓他又吃了一塊。吃完後,他再一次要求說:能不能讓我再吃一塊?就讓他再吃一塊……吃完後,他又看見旁邊竟還有一個賣胡辣湯的攤子,就說:報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湯……就讓他喝了一碗胡辣湯。喝完後,他說:報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讓他再喝一碗……在那個地方,他一連吃了三塊豬頭肉,喝了三碗胡辣湯!那麼髒的一個小攤,卻是他這麼多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真香啊!人是什麼東西啊?!在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道他是一個縣委書記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備而來,這件事是王華欣一手策劃的。要說問題,也就是那個事了,那個事是他的一個大失誤!那個事單獨來看,是致命的,但要綜合起來,也許還不至於。現在,就看他們到底了解多少情況了。不錯,謝麗娟從那筆錢中提走了一百萬。可這錢是打假打來的,是在買賣中的一種轉借,僅僅是方式上的曖昧。況且這一百萬並沒有經他的手,他在中間僅僅是起了某種無法言傳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查證的。就是那姓黃的站出來咬他,他也說不出來實際的證據。他會說他打了電話,可時過境遷,有誰能證明呢?除非他錄了音,可呼國慶斷定他當時沒有錄音。這裡邊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姓黃的和謝麗娟同時站出來指證他,如果他和她同時站出來咬他,那他就無話可說了。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小謝是不會站出來害他的。她絕不會。現在,呼國慶最擔心的是,小謝會不會好心辦錯事?她如果對他們說,我現在把錢退還回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們要搞的是人,他們針對的就是他呼國慶,你要是把錢交出來,就正中他們的下懷。要是小謝為了救他而取這樣的下下策,他呼國慶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這是他最大的擔心。

  太荒唐了。他本來是打假的,是想給老百姓辦好事的,可辦著辦著卻辦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知道,要認真起來,王華欣的問題比他大得多,也比他嚴重得多,可現在人家卻成了查處你的人!那麼,就只有讓他們查了,你還不能不讓他們查。

  事情就是這樣,你無話可說。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簡單的人物。他們審人審慣了,審出經驗來了。別看他們一個個笑眯眯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讓他們抓住了什麼話把兒,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們絕不會輕饒你!你看那個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槍口一樣,緊盯著你,那眼仁里不知轉著多少個念頭。你再看那個胖子,一直不緊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臉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就這麼長時間地看著你,這是在磨你哪!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誰磨得過誰。

  呼國慶一直眯著眼在強光下坐著,一有機會,能睡的時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時候,他就數數,往往是數著數著,他就又迷糊了。這時候,就會有人走上來,拍拍他說,老呼,呼書記,醒醒。睡著了?

  等他一醒過來,那燈光就像鋸一樣,鋸他的眼……

  終於,那胖子說:「呼書記,咱也別繞彎子了。那姓謝的,你總認識吧?你都沒想想,為什麼把你請來?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說你也知道,這都是幹啥用的?就是你不說,你能保證別人也不說?」

  呼國慶心裡說,這是套你的。他們終於還是把小謝抬出來了。這是一隻鉤子,就是想把你肚裡的東西鉤出來。

  這時候,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後邊顯然是跟著人呢。這個女人就從他的窗前走過,腳步經過窗口的時候,略微遲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謝麗娟,往前走。」

  呼國慶知道,這句話就是讓他聽的。這仍然是一計,這是一套連環的動作,就是讓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中了。這就叫「聲東擊西」。

  呼國慶清楚,如果他們真是抓住了什麼,那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後果都是一樣的。小的時候,他喜歡爬樹,總是把褲子剮爛,爹打他的時候,總是讓他說幹什麼去了?開始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說,可說的結果是爹打得更狠!後來,他就不說了,說了打,不說也打,那就不說吧。再後,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兒……在平原上長大,如果是有靈性的,都會逐漸領悟一個字,那是一個「忍」字。這個「忍」字就是他們日後成事的基礎。一個「忍」會衍生出一個「韌」,這都是從平原上生長出來的東西。這東西說起來很賤,一分錢也不值,但卻是綿綿不絕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樣,你踐踏它千次萬次,它仍然生長著,而且生生不滅。

  呼國慶想,現在你惟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尋找希望。那麼,挽回敗局的可能不能說一點也沒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經求過呼伯一次了。

  他還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

  每每想到呼伯的時候,他心裡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老頭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是他把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別看老人那麼大歲數了,仍然是威風不減當年哪!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終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經活成了平原上的「魂」。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狗不是了!

  有時候,他會想,這口子是怎麼撕開的呢?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范騾子,壞事的只可能是范騾子一個人。他叛變一次,就可能叛變無數次。這當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誤。這也是他目光短淺造成的惡果。他用他,僅僅是考慮到了眼前,從長遠的角度看,這又是一大敗筆!

  當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人是不能退卻的,在關鍵時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接受「訊問」的這段時間裡,呼國慶把自己重新過濾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首先把自己燙了燙!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些軟弱的東西。包括愛情,他甚至都有了新的理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愛是沒有的,人僅僅是相互之間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質基礎作鋪墊的。即便說是純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著物質因素的。物質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肉體是物質,語言也是一種物質。在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呼伯曾多次批評他,說他最大的缺點是人太精明,反應太快。當時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呼伯是對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沒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訓吧。

  要鈍,要鈍哪!

  又換人了,這次是三對一……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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