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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洗手會

2024-10-04 09:15:09 作者: 李佩甫

  一九八六年是呼家堡最紅火的一年。在那一年裡,「呼家面」的年產值首次超過了一個億。也就在那一年裡,呼天成為呼家堡人定了工資。工資是一樣的,上至呼天成,下至放羊的老漢,每人二百五十元。呼天成說,人家說咱呼家堡人是「二百五」,咱就二百五!

  在會上,那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人反對。然而,有一個人卻忽地站起來了。可他什麼也沒說,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呼天成再沒露過面。

  夜裡,有人見呼天成不停地在小樹林裡踱步……是呀,有一個人的目光讓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飄出來了一種不祥的氣味。過了幾天後,呼天成有意無意地對根寶說:「天太干,該下點雨了。」聽了這話後,根寶一句話都沒說,他知道,呼伯這話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麵粉廠主管供銷的廠長王炳燦被呼天成叫去了。當他走進茅屋的時候,屋子裡已坐滿了人。這些人都是村裡的幹部。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炳燦,你回來了?」

  王炳燦用表功的語氣說:「回來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裡掌握了二十八個銷售點!人家說了,只認我,誰也不認!光北京,我前前後後跑了四十多趟,這回總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說:「炳燦,你功勞不小哇。」

  這時,王炳燦從兜里掏出煙來,那煙是英國產的「555」。他點上煙,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說:「也沒啥。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記性好,只要見過一面,我就記住了,下次再見,我一準能讓他請我吃飯!」

  

  這時,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炳燦,那兒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燦怔了一下,隨口說:「手?洗過了,在家已經洗過了。」

  呼天成笑了笑說:「洗過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這當兒,王炳燦仍沒有往別處想,他心裡說,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燦把燃著的煙放在了桌邊上,來到門旁的盆架前,把手伸進了水盆里,很認真地搓了一遍。而後,又用毛巾擦了擦,說:「有啥事?」

  那支香菸,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那是「555」牌的……

  呼天成說:「手洗乾淨了?」

  王炳燦說:「洗乾淨了。」

  呼天成又說:「真洗淨了?」

  王炳燦舉起兩隻手,笑著讓呼天成看了看,說:「還打了香胰子。」

  這時,呼天成臉一沉,慢聲說:「炳燦,那你交鑰匙吧。」

  到了這會兒,王炳燦才傻傻地望著呼天成,好半天才醒過勁兒來。他遲疑疑地說:「我,我犯啥錯了?」

  眾人都一言不發,就默默地看著他。

  呼天成說:「你說呢?」

  王炳燦急了,一急竟結巴起來:「我、到底犯啥、啥錯了?」

  呼天成望著他說:「你要是實在想不起來,就先把鑰匙交出來,回去反省吧。啥時想清楚了,啥時再來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燦是有名的「鐵嘴鴨子」,他能說是出了名的。王炳燦是當過兵的,一九七一年的兵。在部隊裡那會兒,曾當過一段代理排長。他回來以後,就經常對人吹噓說,他是「8341」的,御林軍!他說,你們知道什麼是御林軍嗎?那是中央的衛隊,由汪東興指揮,直接保衛老毛的(他不說「毛主席」,總是說「老毛」怎樣怎樣,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領導人似的)!他說,那時候,他經常跟朱德下棋。朱德總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讓他一馬,他才勉強能下個和棋。他還說,他當年曾看守彭德懷。那時候「什坊院」(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住著一批「老傢伙」,像老彭、老譚、老羅……一批元帥大將,全歸他管!他還說,他能當排長(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嚨的光了。他長了一副好喉嚨,會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喊得非常好。團里一開大會,就讓他上去喊口令,他聲如洪鐘,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遠!有一段,他差點就成了「口令幹部」了。他跟人吹噓說,他轉乾的表都填了,可最後還是沒轉成。他說,他吃虧也吃虧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團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該說的,他也跟人說了。最關緊的,是他有了一個「小羅曼」,那妞是團長的女兒。團長的女兒總跟在他的屁股後邊,「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團長不高興了。團長一句話,終於還是「復員」了……開始的時候,王炳燦總是把村里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後來說得多了,人們也就不信了。終於有一天,有人揭發他,說他在北京當兵不假,可他當的是工程兵,在那裡是「掂瓦刀」的。

  於是,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鐵嘴鴨子」。

  可這會兒,「鐵嘴鴨子」站在那裡,身上一陣陣發涼,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他到底錯在哪兒了。過去,在一段時間裡,他可一直是受表揚的人物啊!那時候,有一陣子,呼家堡的面推銷不出去了,還是呼天成親自點的將,讓他去當麵粉廠的銷售廠長。那會兒,呼天成把他叫去,說:「炳燦,我想用你一樣東西。」王炳燦連忙說:「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用了。」呼天成說:「我知道你有一張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給我搞銷售吧。」王炳燦說:「行啊,幹啥都行。北京我熟,淨熟人!」接著,呼天成說:「你還需要什麼?你說。」那時候,王炳燦還什麼都不是呢,口氣就很大。王炳燦想了想說:「我管銷售這一攤,我說了算不算?」呼天成說:「算。從今天起,你就是銷售廠長。」王炳燦一時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說:「管銷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給你一輛車。」一下子,這個「馬」給得太高了!這是王炳燦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給他了一輛舊桑塔納,讓他開著車出去跑!呼天成對幹部們說,炳燦有一張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於是,他就跑銷售去了。他在麵粉廠跑了七年銷售,也可以說是為呼家堡立過功的。這樣想著,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交了這串鑰匙,就表明,他被撤職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時候,呼天成當著全村人的面,高聲喊道:「王炳燦來了沒有?」

  這時,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燦趕忙說:「來了。」

  只見呼天成黑著臉說:「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看!」

  王炳燦在眾目睽睽之下,臉「騰」地就紅了,他紅著臉,慢慢地把手舉了起來……此刻,全村人都回頭望著他,誰也不說話。只聽呼天成說:「炳燦,你的手乾淨嗎?」

  王炳燦心裡覺得屈,就諾諾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錯在哪兒。」

  呼天成說:「那好,回去想吧。」

  於是,在呼家堡的廣場上,王炳燦獨自一人從人群里走了出來……身後是上千雙眼睛,惟獨他一人被剔出來了。

  此後,一連三天,村里每次開會,呼天成就讓王炳燦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一看。接著就問他:炳燦,你的手乾淨嗎?!……這樣一來,王炳燦在眾人眼裡就成了一個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個人受到最大的懲罰就是孤立。當你走在村裡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你,也沒有一個人跟你說話。你所見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燦很主動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舉起他的手,他的手裡拿著一條煙。他流著淚說:「我知道我錯在哪兒了。我的手不乾淨,我在去北京聯繫業務的時候,前前後後一共收過人家五條煙、四瓶酒。我手裡拿的這條煙就是人家吳經理給的,我沒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現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爺們兒作檢查……」

  呼天成很嚴厲地看著他,說:「炳燦,我一直等著你。頭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會原諒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還會原諒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燦趕忙說:「我錯了,我確實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的手不乾淨,我向全村老少爺們兒認罪。」

  呼天成嚴肅地說:「呼家堡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塊淨地!這塊淨地是不允許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個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許有『私』字!如果你想個人發財,那你就離開呼家堡!我說過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個人的,呼家堡是個整體。今後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要是你漏一點我拿一點,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嗎?集體還有什麼號召力?我看乾脆散攤算了!」

  王炳燦就在會上檢討說:「我的手不乾淨,我丟了集體的臉,我這是給集體抹黑……」

  呼天成說:「炳燦,我問你,你住的房子是誰的?」

  王炳燦低著頭說:「村裡的。」

  呼天成說:「屋裡的沙發呢?」

  王炳燦說:「村里配的。」

  呼天成說:「掛鍾呢?」

  王炳燦說:「村裡的。」

  呼天成又說:「糧食呢?水呢?電呢?八月十五吃的月餅呢?說!」

  王炳燦說:「都、都是村里發的。」

  呼天成說:「噢,你還知道啊?!」

  王炳燦勾著頭說:「我錯了。我錯了。」

  於是,在王炳燦檢討之後,呼天成就問:「王炳燦說他認識到他的錯誤了。大家說,過關不過關?!」

  眾人就齊聲吼道:「不過關!」

  就這樣,呼家堡連續召開了一個月的「洗手會」。在「洗手會」上,王炳燦每一次都要端著一盆清水走上台去,當著全村人的面「洗手」。每當王炳燦當眾洗手時,就有村人高聲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於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來肥皂送上去,讓王炳燦當眾一次次地打肥皂淨手。每次,洗過手之後,王炳燦還要把手當眾舉起,繞場一周,讓大家都看一看……當「洗手會」開到第十次的時候,村中一個叫王木元的老漢,竟嚇得尿了一褲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燦叫到了那座茅屋裡。呼天成淡淡地說:「炳燦,你坐吧。」可王炳燦不敢坐,王炳燦就在那兒站著,他低著頭說:「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說:「你不服。我知道你心裡不服。」

  王炳燦說:「水大漫不過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說:「服了?」

  他說:「服了。」

  呼天成說:「那我問問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燦忙說:「我狗不是。我是個吃才,我是個膿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這你就錯了。這說明你沒說實話。在呼家堡,你算是個『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會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點你還沒鬧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這話可對?」

  王炳燦點著頭說:「對,對。老叔說得對。」

  呼天成嘆了口氣,眯著眼說:「炳燦,你有反骨啊。」

  王炳燦嚇了一跳,忙矢口否認說:「沒有,沒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沒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說:「你也不用緊張。有反骨,也不是壞事嘛。」

  王炳燦連聲說:「真沒有,我真沒有。叔,你說,就是我十個王炳燦也頂不上你的一個小拇指頭!說真心話,待遇上,我是有過一點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從來沒想過別的呀!」

  呼天成說:「敢想是對的,就是要敢想敢幹嘛。」

  王炳燦流著淚說:「叔,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該咋處理就咋處理吧。」

  呼天成眯著眼靠在沙發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慢聲細語地說:「炳燦,我也反覆想了,你是個『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眾又有些意見。你老叔很為難哪。這樣吧,兩條路,由你選。一條是,鄉政府那邊有個經聯社,那兒缺個主任,你要願意的話,就去吧。另一條,下到大田地,一切從零開始,給群眾一個重新認識你的機會……」

  王炳燦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叔……」

  呼天成閉著眼說:「去吧。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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