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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外圓內方

2024-10-04 09:15:21 作者: 李佩甫

  呼國慶怎麼也想不到,呼伯會來看他。

  就在呼國慶被監視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車看他來了。

  呼國慶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從省城回來後才知道的。聽到消息後,呼天成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在那張草床上眯著眼躺了一會兒,而後重新坐起來,嘴裡喃喃地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說著,他遲疑片刻,終於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後,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許田市常務副市長孫全林。孫全林在電話里說:「呼伯,有事嗎?」呼天成說:「你說呢?」孫全林馬上說:「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書記親自抓的……」呼天成說:「我見見人。能見嗎?」孫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有難度。他是隔離審查。不過,呼伯要見,我想辦法吧……」呼天成對著話筒說:「我就見見人。」孫全林說:「那好。我安排時間。你等我的電話。」

  等孫全林安排妥當後,在市區外軍營後邊的一座沒有任何標誌的兩層小樓里,呼天成見到了呼國慶。這次對呼國慶的審查格外嚴格,他先後被人帶著換了好幾個地方,進了這座小樓後,監控他的任務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樓的前前後後、樓上樓下布了很多崗,凡是跟案件無關的人,是不准靠近的。

  所以,當他見到呼伯的時候,呼國慶吃了一驚!

  一看見呼伯,呼國慶就「騰」地站了起來。他站在那裡,嘴唇嚅動著,看上去十分激動……

  呼天成進屋之後,先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而後,他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說,你坐下吧。可呼國慶卻沒有坐,他就在那兒站著。站得很直。他覺得當著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這一步,呼伯能來看他,他也沒臉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餘下的時間裡,呼天成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應該說,這孩子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對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別喜歡他身上那股精明勁,喜歡他那一點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時候,呼天成就著意培養他,讓他經受各種各樣的鍛鍊。可是,他太精、太透,他總是舉一反四。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裡,他不坐,那其實是一種表示,這不僅僅是對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來表示懺悔的。他就是這麼靈,他站在那裡,用行動來說明他是對不起老人的,他辜負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皺著眉頭,就那麼默默地看著他。開始時,他的頭是低著的。而後,他的頭慢慢地抬起來,也望著呼天成。當兩人的目光對接時,呼國慶心裡的委屈、悔恨全從目光里傾吐出來了。他望著老人,雖然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可他的目光像一條長鏈似的,緊抓著老人的心。呼國慶當然清楚,這是他惟一的機會了。他必須緊抓住這次機會。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還有希望,老人如果撇開他不管,那他就沒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期望著能用目光來打開老人的心鎖。他知道,對老人,哀求是沒有用的,老人最討厭那種下跪求饒的人。他不能訴說,況且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也說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辦法了解到情況。現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開口,老人如果開口問他,那麼,他說什麼好呢?

  呼天成的眉梢動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從眼角里透出來了。那笑意仿佛在說,這孩子,到什麼時候了,你還給我玩心眼?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點,你就不會出事了。笑過之後,呼天成微微地搖了搖頭,那又仿佛在說:孩子呀,我說過多少次,你怎麼就不聽呢?你本來是前途無量的呀!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歡他的這種精明,包括他的算計,從內心說,都是他喜歡的。那仿佛就像是他親手栽的一棵樹,他眼看著他一天天成長,看著樹身上的一個個小疤痕,一個個長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嗎?可他的彈性很好,以至於到了這種地步,他仍舊是富有彈力的。從呼家堡走出來的人,能有這麼好的彈力,可以說是屈指可數。這就好啊。

  

  慢慢地,呼國慶眼裡流下了兩行淚。他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可他流淚了。此時此刻,淚水也是他的一種表達。他不能解釋,眼淚在這裡就成了他的解釋。這是一種含有親情意味的解釋。他見到了親人,千言萬語又無從說起,那麼,他只有用淚水來訴說了。淚水從眼窩裡湧出來,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沒有擦,一任淚水在臉上流淌。淚水成了他的「說明書」,那像是一張帖子,呈送給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

  這會兒,老人臉上卻沒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兒坐著,仿佛眼前什麼也沒有,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的眉頭紋絲不動,臉像是一塊生鐵,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響箭一般,帶著「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這時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沒有一點點情分,那裡邊透出的是無情的斥責。又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的眉梢動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銳度才稍稍減弱,有了一點點柔和,那光裡帶著深深的嘆息,仿佛在說,你就是稜角太多了,你要那麼多的稜角幹什麼?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圓的,這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聽啊!

  呼國慶臉上的淚水幹了,留下的是兩道隱約可見的淚痕。這就使他身上那種「架」出來的官員身份多了一分滑稽,多了一分誘人的孩子氣。他知道,老人來看他,是頗費了一些周折的。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許,外邊就有人在偷聽。所以,雖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該表達的都已經表達了。往下,就看老人作何打算了。一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會豁出去救他。況且這件事是有相當難度的……王華欣現在是副市長了,要扳倒一個副市長,也不是那麼容易。那麼,他希望老人能有一個暗示,在他離開之前,老人會不會有所表示呢?

  就在這時,老人把手伸進了衣兜,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小布兜。那布兜已經很舊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而後慢慢地解開束口,從裡邊拿出一張紙做的棋盤,攤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兩個指頭,從小布兜里夾出了兩個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圓。他把方的撂過去,擺了擺手,示意呼國慶到近前來……於是,呼國慶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說話,拿起那個圓的泥蛋走了一步。這次,呼國慶沒有馬上跟著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長時間,而後他才拿起那個方泥蛋。當他拿起那個泥蛋時,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個不停,久久地,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盤的位置上……

  兩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後,老人把棋盤收起來了。

  在這八步當中,呼國慶實質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斷地重複他走過的那個位置,一進一退,一退一進。走來走去,他的棋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這等於沒有走。這就是說,他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又有著無限的選擇。他其實是在重複老人那次贏他時走過的步子。

  在棋盤上,下獨子棋是很孤的,沒有援助,沒有配合,沒有相應的任何條件,也幾乎沒有勝的可能。你惟一的希望是等待對方出錯。這時候你走的是一種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謹慎。這是一種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氣、神,走的是鈍、忍、韌……不是嗎?可是,老人收棋時,好像是眉頭皺了一下。這說明什麼?說明老人並不滿意。那麼,他又錯在哪兒了?就兩個棋子,一圓一方,不這樣走又該怎樣走呢?老頭曾多次說過,人是活「圓」的。可從老人的處世方略來看,也不儘是圓哪,他也有「方」的時候,而且……等等,一圓一方,一方一圓。那麼說,「圓」是形式,「方」是內容?不對吧,這怎麼統一呢?有了,有了,老頭的意思是「外圓內方」。

  是「外圓內方」啊!

  呼國慶看了老人一眼,他心裡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卻緩緩地站起來了。到了這時,呼國慶知道,老人要走了。可兩人自始至終還沒說一句話哪。雖然該表示的,他都已經表示了,可他還是希望老人臨走前能說一點什麼。於是,他的心怦怦跳著,眼裡也不由得流露出了內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

  此刻,老人卻把身子扭過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房間本就不大,老人離門口僅有四五步的距離。到了這時,呼國慶喉嚨里恨不得伸出一隻手,把老人重新拽回來。可他還是強忍著沒有喊,他覺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虧一簣了。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老人走,他來了,又走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

  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將要在門口處消失時,驀地,他的身子轉過來了。

  他轉過身來,眯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目光停在了呼國慶的臉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著他,慢慢,他眼裡有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終於說:「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而後,老人就真的走了。樓梯上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樓……不久,院子裡就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

  老人走後,呼國慶一直在試圖破譯老人說過的那句話。他心裡總是一陣熱一陣涼。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要是,要不是呢?這麼說,老人會出面救他?不然,他不會說這樣的話,老人從來不白話,凡是他說過的,就一定兌現的。可是,回去?又能回哪裡去呢?重回呼家堡嗎?那麼,這意思好像是說,老人也無能為力了。你出了這樣的事,又能怨誰呢?將來,等你出獄之後,你還回去當你的農民吧。是這意思嗎?不會吧?如果是這樣的話,老人就用不著來看他了,看他幹什麼呢?在如此戒備森嚴的情況下,他人都見了,那就是說,老人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看來,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夠東山再起的話,他不會忘記這一天的。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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