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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光榮與夢想

2024-10-04 09:15:25 作者: 李佩甫

  范騾子死了。

  范騾子死在了他家後院的廁所里。

  范騾子的女人哭著說,你咋這麼窩囊啊?你窩囊了一輩子,臨走,你都不會挑個好地方?!

  大約,范騾子也想過這些,可他沒處可去,也只好如此了。

  范騾子是在他的任命下達後的第二天走的。在此之前,他曾一次次地給王華欣掛電話,發了許多牢騷。可王華欣總是一句話,讓他沉住氣,不要慌。王華欣說,老鼠拉木杴,大頭在後哪!每次,王華欣給他打打氣,他心裡才好受幾天。女人說,你不要臉了?他說,我就是不要臉了!可過上一段,又不行了,他還是想要臉的……就這樣,在呼國慶被隔離審查的這一個多月時間裡,范騾子在潁平縣成了過街老鼠了。

  尤其是前一段,先後有許多親戚打上門來責問他。特別是吳家,一下子就像變成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活吃了他!那一天,他躲閃不及,碰巧給吳家堵在了屋裡。廣文爹、廣文娘和吳廣文一塊給他來了個「三堂會審」。三個人一進門,臉上就帶著「孝」呢,那臉陰得能擰出水來。老姐姐說:「他舅,都是親戚,你說說,你咋幹這事呢?」他說:「我幹啥事了?我啥事也沒幹。」老姐姐的態度還算好的,她說:「那不是你是誰?大街上都謠罡成那樣了,你還說不是你?」他說:「人家想咋議論咋議論,那我管不著。」老姐夫說:「你也別跟他瞎乒叉了,你給他日白那幹啥?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不是人,你跟他說啥人話哪?我就問你一句,吳家咋得罪你了?」見范騾子不吭聲,老姐夫又說:「我遍想沒有得罪你的地方啊?頭一回就不說了,頭一回沒應承你,你撮乎著讓他兩口子鬧離婚,不管咋說吧,後來總算沒離成。直到你進了菸草局,這才算安生了。可這還沒幾天呢,你又把人給黑進去了。你不就是想當官嗎,值得這樣?!你安的啥心哪,非弄得家破人亡?!」

  范騾子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他說:「姐夫,話不能這樣說,你要這樣說,還叫我咋張嘴哩?」老姐姐說:「要嘴幹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時候,娘死得早,我是咋待承你的?一口饃讓你,一口湯也盡你,到今天,你就這樣對俺?」老姐夫說:「他舅,你要是有一點良心,就把案子撤了,從今往後,你過你的,俺過俺的。你要是不撤,咱這就算斷親了!」

  吳廣文也在一旁冷著臉說:「舅,我再喊你一回舅,你讓我去見見國慶。不管咋說,俺也是夫妻一場。他如今有難了,我不能不管。」范騾子急了,說:「廣文啊,你咋還在鼓裡蒙著呢。他呼國慶有第三者了!你知道他是咋犯事的?他給那女的弄了一百萬!你想想,這是小數嗎?」老姐夫說:「編吧,你編吧。這回我是咋也不會信你了。」吳廣文說:「就算他有第三者,這也是俺兩口子的事。要是有這事,你咋不給我說?用著你出面去整他?!」范騾子說:「廣文,你要是這樣說,你要是也這樣說,我就不說啥了。我啥也不說了。」吳廣文說:「是真是假你讓我見見他。」范騾子說:「這是人家上頭定的事,這事跟我根本就沒關係,我咋有權力讓你去見他?」吳廣文說:「你說這事跟你沒關係?真沒關係?!」范騾子說:「真沒關係。這都是上頭定的。」吳廣文說:「沒關係你咋知道他有第三者?」范騾子只好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吳廣文說:「你聽誰說的?走,咱一塊去見他。」范騾子一怔,說:「這我不能去。」吳廣文說:「你不是說聽人家說的嗎,你為啥不敢去呢?」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姐夫臉一黑,拽住吳廣文說:「算了,算了,也不用跟他閒磨牙了。走,咱走!」老姐姐流著淚說:「你,你真是吃草料長大的?」范騾子見解釋不清,臉一灰,說:「老姐姐,我就是吃草料長大的。從今往後,你別再理我了!」此時,老姐夫嘴一張,一口惡唾沫吐到了范騾子的臉上,他說:「呸!咋結你這門骯髒親戚!」老姐姐也跟著「呸」起來了,緊接著,就像是萬箭齊發,三個人站在那裡,一陣「呸、呸、呸……」,頃刻間,范騾子滿臉滿身都是唾沫!!

  待三人鬧過之後,女人大哭。女人哭著說,這算咋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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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到了這一步,范騾子還沒有想到死。他並不想死。平原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著」。人輕易是不會死的。況且,范騾子一直覺得他是有理的,起碼也算是主持正義吧。他是因為主持正義才犯了眾怒的。這時候,他就剩下這一個藉口了。人有時候得有一個藉口,有了一個藉口之後,人才有了偷生的可能,不然的話,在如此眾叛親離的情況下,就實在是沒有活的必要了。

  後來事情的發展是范騾子做夢也想不到的,他沒有想到(對他個人來說)結局會是這樣的。

  那天,他先是接到了一個報喜的電話。電話是王華欣打來的。王華欣在電話里說:「騾子,是騾子吧?」他心裡說,日你媽,我快死你手上了!嘴上卻說:「是。」王華欣說:「騾子,你請客吧。」范騾子嘴上說:「請誰的客?」心裡說,吃吃飯,再桑桑拿,一次得兩千多,我上哪兒報銷?王華欣說:「那事辦了。」他問:「啥事?」王華欣說:「你不是一直想弄個副縣嗎,批了。」他說:「批了?」王華欣說:「批件馬上就到縣裡了。這次批了八個。你等著好消息吧。可別忘了請客。」范騾子說:「請。我請。」

  可是,范騾子剛高興沒幾天,那臉就嘟嚕下來了。那天剛好颳大風,風很大,天颳得土塵塵的,人都是側著身子走路。人要是倒了霉,連老天爺都不暄煩你。就是在那一天,范騾子接到了通知,讓他到縣委組織部去一趟。沒想到,進了組織部,部長的臉卻是冷冰冰的。部長看見他,只揚了揚下巴,說:「坐吧。」范騾子從兜里掏出煙來(那是他特意買的「中華」),敬了部長一支。部長搖搖頭說:「不吸。」而後部長用譏諷的口吻說:「老范,你『跑』得不賴呀。『件』下來了。」范騾子想說他沒跑,可他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只是很尷尬地笑了笑。接著,部長撓了撓頭,很嚴肅地說:「范漢章同志,根據組織上的決定,經縣委常委討論,任命你為潁平縣防空指揮部協理員。括號,副縣級。請你交代一下目前的工作,三日後到防空辦報到。」

  范騾子的頭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長時間了,似乎還沒弄明白部長的意思。可部長卻說:「現在公事辦完了。我談一點個人的意見。老范,說起來你也是老同志了,你咋幹這事呢?當然,這僅代表我個人,不代表組織。可我弄不明白,你為啥要這樣呢?就為這一張紙?」范騾子很艱難地問:「部長,你是說,菸草局那邊……」部長說:「咋?你沒聽清楚?你要沒聽清楚,我再給你念一遍。」范騾子語無倫次地說:「不是。那、那、那……為啥哪?」部長說:「為啥?你還不清楚?」范騾子硬著頭皮說:「我不清楚。」部長說:「那好,我告訴你。按說,這是組織上考慮的事,用不著對你個人講。可我忍不住,就對你說了吧。」

  接下去,部長說:「潁平修路的事,你知道吧?修路的啟動資金咋來的,你也清楚吧?全縣總動員,現在十八條路全開工了,一條條都開腸破肚的,弄了個半半截截……可這麼一下子,那啟動資金查封了,啟動資金一封,省里的三分之一,人家也不給了。路修不成了,群眾集資那三分之一,又鬧著要退款。你說說,這事該咋辦?!」部長又說:「老范,不說別的,你這一摻和,在縣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說你缺德不缺德?就算是替老百姓著想,這事也不該干!要是路修成了,你咋鬧都行,你對呼書記個人有意見,你可以跟他拼刀子,是不是?這算啥呢?這是拿老百姓開玩笑!噢,你是一級組織,你說修路,叫集資人家就集資,叫出力人家就出力,現在開工這麼多天了,你一告不當緊,整個工程都停了。你這一鬧,潁平至少砸進去兩個億!連銀行都得關門!你說說你為啥要這樣?!」話說到這裡,范騾子站起來了。范騾子喃喃地說:「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出了門,范騾子木呆呆地在路上走著。他嘴裡反反覆覆地念叨著:「防空辦,防空辦,讓我去防空辦……」念著,連他自個都不由得笑了,那是神經質的笑。那就是說,幹了一輩子,他徹底地被人掃地出門了!局長當不成了不說,還是「防空辦」的協理員。他知道「協理員」是個什麼東西。奔了一輩子,天天想著「進步」,結果奔了個「防空辦」,那比殺他還要難受!走著,走著,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回到家,女人問他:「談了?」他說:「談了。」女人說:「哪兒呀?」他含含糊糊地說:「就本縣唄。」女人說:「副縣長?」他說:「嗯,副縣級。」女人說:「那新房子不知給不給咱?」他說:「啥新房子?」女人說:「縣裡不是新蓋了一棟樓嘛。說是副縣級以上才能住。也不知給咱不給?」他說:「給。公布了咋能不給呢。」女人看了看他,又說:「看著你咋恁不高興呢?」他說:「你懂啥?我這是繃著呢。」女人說:「就是。就是。還是謙虛點好。」他說:「你去給我弄倆菜,喝兩盅。」女人說:「那我給你做飯去了……」

  而後,他就屋裡轉轉,院裡轉轉,這裡摸摸,那裡看看,看樣子有些心神不寧。女人正忙著做飯呢。女人看他有點不正常,心想,他許是高興的,嗔道:「看你,都高興傻了。」他說:「可不。」女人說:「你真得繃著點。要不,出了門咋辦?」他說:「是,得繃著點。」接著,他在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裡一趟趟地往廁所跑。女人知道他一向有蹲在廁所里思考問題的習慣。多少年,他一遇到什麼問題,就蹲在廁所里不出來了。女人知道他有這個毛病,也就沒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喝著喝著就哭起來了。女人還一直以為他是心裡高興才掉淚的,他盼了那麼多年,能不高興嗎?所以,仍然沒有在意。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醒來一摸,身邊沒人了。

  後來,找來找去,就發現他吊死在廁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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