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陽光大道
2024-10-04 09:15:28
作者: 李佩甫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白吃一條街」上,有幾家最高檔的酒店先後接到了預約雅間的電話。
省城現在成了一個「吃」的中心。在這裡,「吃」已經不單單是為了吃,它成了一門很高超的學問。在省城,「吃」是交際,是門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檔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學習、學習、再學習」;生意上的「實踐、實踐、再實踐」。這裡的「吃」又分兩種,一種是「吃公款」,一種是「吃大款」。「吃公款」的是淋漓盡致、前呼後擁、豪氣沖天;「吃大款」的是一擲千金,卻又散兵游勇、躲躲閃閃。吃來吃去,「吃公款」的到底光榮些、體面些,它吃成了一條街,這就是民間廣為流傳的「白吃一條街」。
在省城,這所謂的「白吃一條街」,其實是省城最為繁華的一條東西大道,長約十公里,名為「陽光大道」。由於陽光大道東段離省委、省府近;西段離市委、市府近,於是各地來省城辦事的頭頭腦腦請人吃飯一般都選在這個地段上。久而久之,這個地段就成了黃金地段。酒店越開越多,一家挨著一家,這裡的生意也越做越紅火,酒店越開越高檔。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准公款吃喝,這裡也曾蕭條過幾天,後來反而越加火爆了。為什麼呢?那是因為下邊地、市的領導來辦事時,乾脆連錢都不帶了,帶上一兩個人(企業的廠長或經理),吃了一抹嘴,由他們結算就是了。在這裡,吃的就是一種優越感。
可以說,這條街上的酒店全是豪華高檔的。然而,要論在全省的名氣,最豪華、最高檔的也就是那麼幾家。
頭一家,自然數「南國」。「南國」的「雅」是全省都有名的,「宰人」也是全省有名的。「南國」並不大,一共兩層。在這裡不僅僅是吃飯,主要是吃「文化」、吃品位的。這裡的飯菜講究是不消說的,另外還有三大特點,第一,這裡收藏了大量的油畫作品,這裡掛的油畫自然不是贗品,而是畫家的原作。進來之後,滿目都是「雅意」,讓客人覺得吃了這頓飯之後,放眼望去,美女美畫,品位像是也跟著提高了似的。第二,這裡還有一個很精緻的小書店,那些書也全是上了品位的「經典」、「精品」;擺的都是國內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鋼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飯後到小書店裡稍作瀏覽,挑上幾本書,不就顯得更「文化」了嗎。第三,這裡還不定期地舉辦「講座」,請的自然都是國內知名的專家學者。所以,到「南國」吃飯,貴是貴,可吃一次就等於品位提高了一檔;若是多吃幾次,不就吃成「學者」了嗎。
在「白吃一條街」,能排在第二位的,當數「貴妃池」。「貴妃池」有四層,這裡也是講「雅」的,不過,這裡講的是「雅玩」,玩的是一種「檔次」。在「吃、喝、洗、玩」方面,那是一條龍服務。進門之後,先有小姐為你免冠、脫鞋,而後光腳乘電梯上二樓,腳下是一色的純羊毛地毯,踩上無聲,踏過無痕,有小姐領進雅間;飽餐後上三樓,有小伙給你更衣,進浴間泡大池,洗過了「槍林彈雨」,蒸過了干、濕「桑拿」,再由按摩小姐「踩一踩、按一按」;倘有雅興的,再領到對面去「品茗」,又是一色的「情侶論壇」或是日式「榻榻米」雅間,你是喝「龍井」還是「鐵觀音」呢?拉門一關,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務,一招一式顯示日本人精湛的「茶道」,過一把日本鬼子的癮;茶畢,把嗓子潤好了,再到四樓,進一暗暗的紅燈雅間,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已是很舒服的時候,回到一樓,有球童給你換上鞋子,打一打保齡球,擲一個「全倒」什麼的,也就有了「洋人」的感覺。只要有人出錢,真是樂不思蜀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兩個「花園酒店」。這兩個「花園」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決定的,一個在陽光大道的東段,叫「東花園」;一個在西邊,叫「西花園」。說起來各有千秋。「西花園」以「軟」聞名,「東花園」以「硬」著稱。這一軟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西花園」以粵菜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第一道菜是「龍虎鬥」。蛇是活的,貓也是活的,現殺現吃,號稱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一蛇三吃」。一位「三點小姐」把一條涼森森、滑膩膩、活生生的蛇掛在脖上,表演給客人看,看定了再殺。蛇肉、蛇血、蛇膽分解開來,蛇肉可做出各種花樣;到時,會有小姐把一顆活生生的鮮蛇膽放進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時騰一股綠煙,化開去碧綠碧綠,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肝利膽。第三道菜叫「百舌津」,號稱民間一絕(據說是一百種蛇的舌炮製出來的,製作方式是不外傳的),清涼、敗火、解毒、潤肺,甘飴如蜜,入口即化。而「東花園」則以「藥膳」取勝。這裡最有名的三道菜:一為「三鞭羹」。所謂三鞭即牛鞭、驢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飯館假貨居多,而「東花園」號稱自己有一人工養鹿場,自產自銷,絕不對外,所以這裡的「三鞭」貨真價實、老少無欺。二為「鐵拐李」,俗稱「驢錢肉」。這雖是涼盤,但因製作方式獨特,一鞭一盤,也極受歡迎。三為「霸王別姬」,又俗稱「和尚橋」。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一個叫人有點屈辱的「孝」話),由活黿魚加鮮鹿茸、鹿血及各種補品久燉而成。於是客人們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熱血沸騰,仰天長嘯!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光顧了。
省城這四家最豪華的酒店,先後都接到了預訂雅間的電話。省報副總編馮雲山訂下的是「南國」的「陶然亭」。這是「南國」酒店的第一雅間。本來,一聽說省報的,又是老總,那是請都請不到的。這年月,酒店經理深知媒體的厲害。於是他滿口承當,說是有多少客人儘管來,一切免費。可馮總編卻不買帳,他在電話里說:「你也不用客氣。我也不要你免費,你該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我請的是一位尊貴的客人。」接著,他又開玩笑說:「你一免費,給我拼拼湊湊、上些嘎七雜八的,那怎麼行呢?要上最好的!」酒店經理再三保證說:「一定讓您滿意。一定讓您滿意!」
省銀行行長范炳臣訂下的是「貴妃池」的「一乳香」。「貴妃池」簡直可以說是省行的下屬單位,雖然早已承包給了個人,但那是銀行投資建起來的。所以,范炳臣說話是命令式的,他拿起電話說:「老魏,狗日的,中午給我留一間……對,當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領導、大恩人,你看著辦吧。對,不管啥時間,你都得給我空著。」對方自然連連稱是,不敢有二話。
至於東、西花園,則是省稅務局和工商局的兩位處長搶著訂下的。省委組織部幹部處長邱建偉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他是從不請人吃飯的。這次來的是尊貴的客人,於是就破例給一個朋友打了電話,這位當處長的朋友接了電話後,滿口承當,可他只是在時間安排上稍稍地遲疑了一下,說是有個活動,看能不能推掉,待會再給他回話。可就這麼一遲疑,當場有一個人就鑽了空子,立馬走出去給邱建偉掛了電話,說是已訂下了「西花園」。你想,邱建偉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請多少次都請不到的呀。可這邊呢,就幾分鐘的時間,等再回電話說已經訂了「東花園」時,邱建偉卻說已經安排好了。此人後悔莫及,連連解釋,一再道歉,說萬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請一定賞光……
省城這邊,酒席已經備下了。可客人還在路上呢。臨近中午時分,再聯繫時,客人已經進了省城了。於是,電話打來打去,預訂的雅間又不得不統統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車趕往「牛車水」。
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後悔。是呀,呼伯來了,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地方呢?
「牛車水」也是一家酒店。這家酒店不大,名字卻很別致,一聽就知道,他賣的是一種「田園風格」。只不過,這家酒店在槐樹街上,所處的地段偏一些,不那麼有名罷了。這家酒店的雅間全都隔成了一間一間的「農舍」模樣,裡邊的擺設是「炕」、「桌」合一的形態,牆上有畫出來的格格小窗,壁上掛著一串紅辣椒、一張老鋤、一掛趕牛鞭、一套牛鞅子……讓人在感覺上就像是回到兒時的鄉村一樣。在省城工作的幹部,有百分之七十是農家子弟,他們大多是考學考出來的,就是餘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細問的,若查上三代,也一準是農民出身。所以,這家酒店雖不像「白吃一條街」那樣喧鬧,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過,沒有人知道,這家酒店是呼家堡投資建的。
待三人分別趕到時,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間「農舍」坐定了。「牛車水」這個地方,呼天成過去曾來過一次,印象不錯,他喜歡這個地方,朴樸實實,乾乾淨淨,有一股鄉土味的親切。老頭以往來省城,是從不通知他們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讓他們留下遺憾。這一次,雖然事先通知了他們,可老人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約他們來「牛車水」,這明擺著是不讓他們「表示」,這就使他們又一次失去了表達「心意」的機會。看見他們,呼天成笑著說:「你們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領了。吃飯是小事。再說,這裡清靜。都很忙,見你們一面,說說話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說:「老叔,您這樣可不行啊!您這不是打您侄子的臉嗎?去呼家堡是您『表示』,來省城了,總不能還是您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說:「我是個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壽哇。」說著,他指了指范炳臣,道:「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開玩笑說:「可不,三尺五的腰,您侄媳婦成天嚷嚷著讓我減肥呢。我說,我不減,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個好的。老叔,您猜您侄媳婦咋說,她說你敢!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馬找呼伯告狀,讓他老人家扇你的臉!一聽這話,我就沒轍了。我說,投降投降。」
聽他這麼一說,幾個人都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呼天成又看看馮雲山,說:「雲山哪,報社那邊咋樣?」
馮雲山扶扶眼鏡,恭恭敬敬地說:「還行,還行。」
范炳臣插話說:「老馮現在可不得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行』。我說他是個『無形殺手』,一篇文章就把人幹掉了……」
馮雲山反擊說:「大財神,你就別笑話我了。你說說誰不求你?」接著,馮雲山又感嘆道:「沒有呼伯,就沒有我馮雲山的今天……」
呼天成擺擺手,淡淡地說:「都是你們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說著,呼天成直直地望著邱建偉,親切地說:「建偉還是不胖啊。」
范炳臣調笑說:「呼伯,您沒看他是幹啥的,他會胖?他是主管『生死簿』的人,全省幹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裡。操那麼大心,他能胖嗎?」
邱建偉很矜持地笑了笑,說:「呼伯,您別聽他的。他們兩位,一個銀行行長,一個報社總編,都是大權在握。我其實是給他們跑腿服務的……腿都跑細了,當然胖不了了。哪像他們,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著說:「對,對,領導就是服務。」
邱建偉仍然是很矜持地說:「在呼伯面前,咱們都是晚輩,就不要再窩裡爛了。說實話,無論哪個方面,咱們誰也抵不上呼伯的一個小指頭。」
馮雲山連聲說:「那是,那是。」
范炳臣說:「還得學呀。」
這時,馮雲山懇切地說:「呼伯,你這次來,一定要多住幾天,我安排,我來安排……」
呼天成一擺手,打斷他說:「安排什麼?不用安排。你們都忙……」
范炳臣大著嗓門說:「呼伯來了,誰敢說個『忙』字?!」接著又說:「劉副省長前天還說,他要去看您呢。這次來,您見他不見?」說著,他的聲音壓下來了,耳語道,「他大概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卻淡淡地說:「還是不見吧。」
馮雲山趕忙說:「可不能把呼伯來的消息說出去。一傳出去,請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業老總們,哪個不想見呼伯?」
幾個人點點頭,都說: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著說:「不是我這個人主貴,是呼家堡主貴呀。」
待說了些閒話。三人中,只有邱建偉看出「眉眼」來了,他輕聲說:「呼伯,您大老遠跑來,是有什麼事要辦吧?」
馮雲山生怕失去這個回報老人的機會,立即說:「呼伯,您說吧。」
范炳臣更是個火爆脾氣:「老爺子,只要您言語一聲……」
邱建偉也說:「只要能辦的,我們一定盡力。」
呼天成臉沉了一沉,而後微微一笑,說:「你們餓不餓?我可是餓了,先吃飯。」
這時,眾人都跟著說:「吃飯。吃飯。」
然而,端上來的卻是四碗炸醬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