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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個謎

2024-10-04 09:14:58 作者: 李佩甫

  在很多人眼裡,呼家堡是一個立在平原上的謎語。

  是呀,這樣的一個村子,也沒有什麼資源,怎麼說富就富起來了呢?有很多前來參觀的人,都對此感到萬分的驚訝。那些有心計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訪過呼家堡,期望著能窺視到一點奧妙,可結果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連專家們也認為,這是一個孤立的奇蹟!

  然而,有一點是他們沒有發現的。

  按說,他們是很熟悉「經營」二字的。可他們只注意到了對商品的經營,卻從沒想到對人的「經營」。在這裡,有一個最核心的秘密,是從不外傳的。

  呼天成從不經營商場,他經營的是「人場」。

  如果說,呼家堡的發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話,那是不準確的,起碼說是不科學的。這種「經營」是有連續性的,它並非一日之功,就像一棵大樹,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長成的。

  呼天成的「經營」方略是長遠的,他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他是幾十年一貫如此。這是一種感情方面的長期種植,他甚至不要求回報。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認為你是「朋友」、是「人才」,那麼,他在感情上的栽種就是長期的,始終如一。

  特別是對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當老秋作為下派幹部初來呼家堡時,呼天成就覺得老秋這人不簡單。這是一種超常的眼光。那時候,當脖里圍著一條圍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盤上講話時,他就認準老秋是個不可限量的「人物」。老秋口才漂亮,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正是這一點,使他認定老秋可交!所以,半月後,當老秋背著鋪蓋離開呼家堡的時候,呼天成匆匆趕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幹部老秋,由此開始了他們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他遞過去的其實只是一個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個雞蛋。這五個雞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湊到的。那正是餓死人的年月!他追上老秋的時候,就說了一句話,他說:「老秋,你別走,你的東西忘在這了。」說完,他就把那兜雞蛋往老秋手裡硬硬地一塞,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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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這五個雞蛋,對已經浮腫的老秋來說,相當於半條命!

  後來,在「文革」時期,當他偷偷地把老秋從省城背回來的時候,老秋也只剩下半條命了。那時老秋的腰已經被人打斷了,況且還是省里的「二號走資派」,是萬人大會上被點名批判的人!這次與往常不同的是,風險太大,萬一有風聲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然而,在呼天成的內心深處,仍覺得老秋不會就這麼完了,他還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時候就得搏一搏。就這樣,呼天成硬著心把老秋背了回來,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個月……

  果然,時間證明了這一點。後來,他發現他背回來的不僅僅是一個人,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這筆「財富」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質的。那是一個巨大的有放射力的「磁場」!他知道,人是活「場」的。一個人的磁力越強,場的放射力就越大。在這裡,老秋可以說是代表著一個省的「場」啊!

  這還不僅僅是老秋一個人。四十年來,呼天成結交的老幹部,說起來也是一大批呀!老秋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代表。對這些上層人士,無論是他們遭難的時候,還是官復原職的時候,甚至到他們後來退了二線,「呼家堡」的禮數都是一樣的周全。在這裡,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憶、一份念想、一種叫人忘不掉的情分。早些年,呼家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在四季里,老秋們總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思念」:那或是幾穗剛下來的青玉米,或是幾塊崗地上的紅薯,或是兩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對小兔、一籃紅柿……這對那些手握重權的領導們來說,並不算什麼主貴東西。可是,在時光里,就不斷地有一個信息傳達給了老秋們,那是說,有人還念著你哪。在遠離省城的鄉村,有一個人始終記掛著你呢。要是萬一誰出了什麼事,這裡就是你的家!老秋們能不感動嗎?後來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的「呼家堡繩床」,就是呼天成專門為那些「老同志」特意製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經營」的不僅僅是那些手握重權的老幹部,對年輕人也是一樣。長期以來,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在平原,有一長串名字是足可以讓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說,在省、市、縣三級幹部中,有一大批「人才」是他一手托出來的……

  呼天成有一雙「慧眼」是出了名的。

  在呼天成的「人才庫」里,曾有一個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典故,叫做「一盒火柴出一個市長」。後來成為許田市常務副市長的孫全林,就是這個典故的主人。

  說起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參加一個幹部會,會開到鄉、村、隊三級。就在那個幹部會上,呼天成偶然結識了孫灣的團支部書記孫全林。那時的孫全林才二十一歲,小伙子剛當上村裡的團支書,人看上去很靦腆,一說話臉就紅,也是頭一次參加公社的幹部會。開會的時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會開了兩天,兩人就相熟了。那時呼天成的菸癮特別大。有一天下午,討論的時候,呼天成想吸菸,卻忘了帶火,就隨手拍了拍坐在他身邊的孫全林,說:「小青年,有火沒有?」孫全林就馬上說:「有。」說著,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褲子兜,又說,「喲,忘屋了,我去給你拿。」說完,不等呼天成回話,就站起來匆匆走出去了。

  過了片刻,孫全林拿著一匣火柴走了回來,悄沒聲地遞給呼天成。呼天成接過那匣火柴一看,頓時明白了,這匣火柴是孫全林在外邊的商店裡給他現買的!那時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錢,說起來並不算什麼,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這種「態度」。他感慨地搖了搖頭,笑著說:「這娃呀,太靈性!」於是,當他們第二次見面時,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兒,匆匆在煙盒紙上寫了一個條兒。而後,他拍了拍孫全林的肩膀,說:「小孫,想不想到公社來干?」孫全林高興地說:「想是想啊。誰要咱呢?」呼天成就把那個紙條遞過去,說:「拿上這個條兒,去找老胡(當時的公社書記)。」孫全林吃了一驚,遲疑疑地說:「呼叔,人家胡書記會要我嗎?」呼天成笑了,說:「娃子,好好干,你是市長的材料!」後來,孫全林先是當上了公社通訊員,而後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當了市長。再後,孫全林曾多次對人說:「呼伯讓我往東,我絕不向西。」

  省委組織部幹部調配處處長邱建偉,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時候,他剛剛中學畢業,才十七歲。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在來到呼家堡的頭一年裡,就闖下了一場禍!夏天裡,他一個人偷著去學犁地,結果把牲口趕到溝里去了,摔殘了一頭牛!牛是莊稼人的半個家業,腿一殘,就犁不成地了。這事,要擱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卻說:「算了。這娃子認真,他是想學好呢。」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當了第二生產小隊的副隊長。

  第二年的冬天,邱建偉又犯下了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臨近年關時,他領著一幫年輕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邊上埋電線桿。這活兒是縣裡派給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線段。那時叫做「青年突擊隊」,他是帶隊的。電線桿是水泥做的,本來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偉為了爭第一,卻突發奇想,想用用他學過的「知識」,好加快進度。他把那幫年輕人叫到一起,說你們知道「槓桿原理」嗎?眾人都說不知道。他就說,你們既然不知道,就聽我的吧。於是,他讓那些年輕人把二十個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們把二十根電線桿全都放在挖好的坑裡,然後用他在中學裡學過的「知識」,架起了一個所謂的「滑輪組」——準備把二十根電線桿一次全豎起來!當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之後,邱建偉得意洋洋地大喝一聲:「拉!」眾人就跟著齊聲發力……然而,就在電線桿快要拉起來時,只聽一陣「噼噼啪啪」的巨響!眨眼之間,二十根電線桿全部被拉斷了!!

  邱建偉當時就傻在那兒了,眾人也都愣住了,誰也不說話了。就在這時,負責施工的公社治安員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腳就把他踹倒了,他惡狠狠地罵道:「日你媽,你這是搞破壞!」說著,就去找繩子捆人。於是,一幫人把邱建偉五花大綁地捆到了鄉派出所。那時候,二十根電線桿,可是一個很大的數目呀!在派出所的院子裡,邱建偉被銬在了一棵樹上,派出所所長指著他說:「明早送縣局,至少判他三年!」當時邱建偉嚇壞了。他知道,在那種時候,別說判三年,哪怕只判一年,他這一生就算毀了。邱建偉帶著哭腔對派出所所長說:「叔,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派出所所長說:「叔?喊爺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然而,就在當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趕來了。

  他讓人給他搬條凳子,就坐在邱建偉的面前,默默地望著他。過了很久之後,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扭頭對所長說:「老王,解了吧。」派出所所長說:「老呼,他這可是搞破壞呀!」呼天成看了所長一眼,又說:「解了吧。這事怪我,是我派他來的,我承擔責任。」所長怔了一會兒,說:「老呼,不是我不給面子,這可是犯法的事呀。」呼天成又一次堅持說:「解了。那二十根電線桿,呼家堡給你補齊!」所長搖了搖頭,說:「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呼天成望著他說:「老王,你解不解?要不解,我就坐在這裡不走了。」所長再次看看他,終於很無奈地說:「老呼啊,除非是你,換誰都不行。」說著,他嘴裡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終於給邱建偉開了手上的銬子……當時,邱建偉無聲地哭了,滿臉都是淚水。

  那年過節時,邱建偉不敢要求回家了,當知青們都回家過年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留在了「知青點」。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專門去看了邱建偉,還給他送去了一籃子紅柿。呼天成說:「建偉,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別擱在心上,沒啥大不了的。咱村里窮,也沒啥送你家人,這籃柿子,你給家人帶回去吧。」那時邱建偉說:「呼伯,你……為啥?」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說了一句話:「你敢想。是個人才。」後來,社會上時興推薦上大學時,呼天成又第一個推薦他上了大學……這一樁樁往事給邱建偉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省報副總編馮雲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時,馮雲山身小力薄,眼睛還近視,根本幹不了力氣活。可他有一個特長,看書過目不忘,「老三篇」能倒背如流!呼天成說,這孩兒好記性!於是,呼天成一句話,就讓他到呼家堡的學校里教學去了。他下鄉三年,在學校里待了三年,可以說是沒讓他吃一天苦。後來,馮雲山考大學時,呼天成特意批給他三個月假,說回去複習吧。待他考上大學後,呼天成又送給他一張表,那是一張「黨員登記表」。呼天成說:「呼家堡也沒啥送你,這張表,你填填。」後來,馮雲山就是靠著那張表,在畢業時留在了省城的報社(那一年省報就選了一個人,要求必須是黨員)。再後來,馮雲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幫忙,評職稱時,他缺「硬體」,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義贊助了三萬元,讓他出了本書,評上了副高職稱;從正處升副廳時,又是呼天成替他說了話……所以,長期以來,馮雲山一喝酒就哭,他覺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沒找過他。他總想報答呼天成,可呼天成從不給他機會。所以,凡是牽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綠燈!

  省銀行行長范炳臣,原來跟呼天成沒有一點瓜葛。他跟呼家堡惟一的聯繫是,他轉彎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點親戚關係,說起來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徵兵時,他已體檢合格了,就在換軍裝的前一天,他又領著一幫知青跟人打群架,被縣公安局的人抓了。於是,他的家人又轉彎抹角地求到了呼天成頭上。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呼天成聽了,嘆一聲說:「這是娃子一輩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就此,他冒雪連夜趕到了縣城,坐在局長的辦公室里,口口聲聲說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來了。待范炳臣從牢里出來後,他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就說,「娃子有膽,我這一趟來得值。」後來,范炳臣在部隊裡參加了中越戰爭,連續立功受獎,一直提到了副師職!他年年回來都要看一看呼天成。當他要求轉業時,一個副師職的幹部竟跑了半個月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這時候,又是呼天成幫了他。呼天成專門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讓他留在了省城最難進的部門。他轉業後,先是當了副行長,後又當了行長。所以,范炳臣總是對人說,我一生最關鍵的時刻,靠的都是呼伯呀!

  潁平縣縣委書記呼國慶……

  市工商局副局長劉海程……

  市稅務局局長彭大鵬……

  ……

  當然,還有許多故事是不便言傳的。那幾乎是呼天成窮其一生積累下的「財富」,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

  在這裡,給予是一種高超的技藝,也是人生的一種大智慧,在有的時候,那叫「雪中送炭」;在有的時候,那又叫「錦上添花」。這是一個人生的「制高點」,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著這個「制高點」。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他種出了一個「人場」。

  尤其讓人讚嘆的是,呼天成的種植是沒有時間性的,那是一種長期的效應。只要他活一天,這個巨大的人生磁場就會不停地發揮效應。那麼,如果有誰膽敢反對呼天成,哪怕呼天成不吐一個字,也會有人站出來說話!

  後來,當老秋成了京城元老之後,曾說過一句話。他說,我這一輩子,最服氣的一個人,就是人家老呼。他說,他比我強,是四十年不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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