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大與小
2024-10-04 09:14:55
作者: 李佩甫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一個人,如果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裡,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塊土地上,他在這塊土地上種下了一種聲音。那麼,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東西長,南北短,方圓僅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在這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說是惟一的主宰。應該說,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塊土地了,也沒有人比他更熱愛這塊土地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長」的,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興建的,連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給他們安置的——那就是「地下新村」。過去,幾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著村界巡視一遍。他的腳步聲很獨特,那是一種堅實有力的、一強一弱的踢趿聲(早年,他的左腿受過傷)。每當他的腳步從村街、從田野里響過時,連樹上的麻雀都為之一震。而後,他的聲音就像雨露一樣,滲進了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他說,要上晨操。
人們就去上晨操。
他說,要種帶色的棉花。
人們就去種帶色的棉花。
在會議上,他說,舉手吧。
人們就舉起森林般的手……
這個聲音是不敢生病的。這個聲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會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幾十年來,呼家堡人早已經過慣了這種只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如果這聲音突然消失的話,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了。這並不是誑語。有一次,呼天成突然發高燒,他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來被送到市裡的大醫院去了,一去半個月。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裡,呼家堡幾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張望,看呼天成是否回來了。每到傍晚,在夕陽西下的村口,在經過了一天勞作之後,人們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當樹成了林的時候,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觀。
在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化成了人們的呼吸。
可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村人要想見他一面,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一是因為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他的確事多;二是由於每日裡要求見他的客人太多,實在是應接不暇。為了避開那些他不願見的人,呼天成養成了夜裡工作白天睡覺的生活習慣。這樣一來,能走進那個茅屋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儘管這樣,村裡的大小事,還是要他點頭的。不過,他只是在需要出現的時候才出現。平時,如果不開會的話,人們是很難見到他的。況且,村里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確切行蹤,那就是村秘書根寶了。可根寶又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話來。如果想見呼天成,就必須通過根寶傳話,得到批准之後,才能安排接見的時間,那也是要排隊的。
村裡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歲了,是村幹部呼平均他娘,應該說是有些臉面的。可她為了能見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著拐杖在村口張望。呼平均誑她,說呼伯到城裡開會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著。她跟人說:「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見見天成。如今見他一面老難哪!」呼平均多次勸她說:「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見他幹啥?」平均娘說:「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兒?不是排的有號嗎?那啥子『地下新村』,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幾號?我想去看看……」後來呼天成聽說了,就破例見了她一面。呼天成對平均娘說,「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一定讓你睡個好地方。」老太太高興得一時熱淚盈眶,連聲說:「中,中啊。」
就這樣,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為一個擁有億萬資產的「主人」,呼天成的個人生活其實是極簡單的。他最愛吃的,只是一種手工的擀麵。這種面是在案板上擀出來的,面要和得硬一點,如果水開後,再加一些霜打的紅薯葉,他會吃上兩碗。這種飯他幾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頓。有時外出開會,時間長了,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給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極不講究。當然了,他很有幾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時,他更喜歡隨意地披著一件什麼,那種披著什麼的感覺,是他在幾十年時間裡慢慢養成的,這也是他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在平原的鄉村,披著衣服就像是披著「威望」一樣,那種瀟灑是平原上獨有的。不過,他也有「講究」的時候,那其實是一種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來了什麼大人物的時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農民裝束,上身要穿對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寬襠褲,腳上是一雙手工的圓口布鞋,甚至臉上也「配合」出一種憨厚來;如果來的人是記者,或是商界、知識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他的穿戴就要往「雅」上走了,那就是怎麼講究怎麼穿了。他要換上雪白的襯衣、圓領的毛線衫,有時也會打上領帶,外罩呢,不是西裝,就是寬鬆雅致的夾克衫。下身的褲子也是筆挺筆挺的,腳上定要換上鋥亮的皮鞋,連鬍子也要颳得乾乾淨淨的。他說,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讓他小看咱。可人一走,他就馬上又換回來了。
他必須披著一件什麼……
呼天成還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他的口袋裡從不裝錢。這很大氣呀!不是嗎?尤其是近年來,無論他走多遠,無論外出還是在家,他從來都是兩手空空,衣兜里從沒裝過一分錢。所以,他經常跟人們開玩笑說,他是玩泥蛋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
可他又是一個少有的「無產階級」。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聲,來訪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諾就是最好的信用憑證。在國內,他一句話就可以調動億萬資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國而不用帶一分錢(因為呼家堡的經營網絡已遍布全國各大、中城市,並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設有辦事處)!這在當今中國,只怕獨有他一人了。
作為一個「無產階級」,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為惱火。那事發生在去年春上,就為那件事,村秘書根寶受到了最嚴厲的批評。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來看,就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去年的一天,呼天成坐的車在去省城的路上出了事故。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在300國道上,他乘坐的一輛黑色奧迪車與道口上突然出現的另一輛帶拖斗的卡車相撞了。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呼天成只來得及「嗯」了一聲,緊接著,一聲巨響,兩車撞在了一起!由於呼天成及時地「嗯」,使司機下意識地踩了緊急剎車,這樣,雖然兩車相撞,人卻沒有受什麼傷。在撞車後,司機像傻了似的愣在那裡……當時,呼天成從車裡鑽出來後,一聲沒吭,就站在路邊上悄悄地打了兩個電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有一輛轎車飛馳而來,搶先把呼天成接走了。上了車,呼天成隨口給司機交代說:「你留下處理事故,根寶馬上就到。」
緊接著,又過了不到五分鐘,先後又有七八輛轎車趕到了事故現場,車上的人匆匆地跑過來問:「呼伯沒事吧?呼伯怎麼樣?!」再往後,又有三個縣的交警開著警車,鳴著警笛,一批一批地趕到了。於是,整個300國道全被封鎖了!那個場面極為壯觀,有許多被堵在路上的司機驚訝地問:「誰呀?這是誰呀?老天爺,這麼勢海?!怕是中央領導吧?」尤其是對方撞車的那個司機,見官員們一撥一撥地往這裡趕,當時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而給呼天成開車的司機呼寶俊卻立在那裡,得意洋洋地高聲說:「我,我是呼家堡的!」就這樣,呼家堡的名頭在一天之內,經司機們的破嘴傳遍了全省!
第三天,當呼天成知道情況後,他的臉頓時就黑下來了,他把根寶叫到跟前,狠狠地把他日罵了一頓!呼天成鐵著臉說:「楊根寶,誰讓你這樣安排的?拿著雞毛當令箭,你好大的膽子!」
根寶小聲說:「呼伯,我,我是怕您出什麼事……」
呼天成咬著牙說:「狗日的,你給我說說,你跟我這麼多年了,都學了什麼,連一點沉穩勁都沒有?!」
根寶說:「一聽說撞了車,我當時就……慌了,就打了幾個電話。」
呼天成質問道:「你假借我的名義打了多少電話,說?!」
根寶說:「八個。我只打了八個電話。我怕您萬一受傷,想就近找人……」
呼天成罵道:「胡日!八個,你還嫌少是不是?你動用了三個縣的警力!你知道不知道?你,你咋不打一百個呢?!」
根寶低頭不吭了。
呼天成氣呼呼地說:「你想幹啥?你說說,你到底想幹啥?你這是敗壞呼家堡的名譽,你這是往我臉上摔屎呢!你知道不知道?!」
根寶低著頭,小聲說:「當時情況緊急,我沒想那麼多……」
呼天成一拍桌子,喝道:「你給我滾出去!站外邊反省!」
楊根寶兩眼含淚,默默地退到門外去了……
就這樣,根寶整整在院裡站了一天。到了傍晚時,呼天成的氣才消了。他默默地招了一下手,說:「進來吧。」
當楊根寶走進茅屋後,呼天成望著他說:「根寶,想通了沒有?」
楊根寶低著頭說:「想通了。」
呼天成說:「說說,錯在哪兒了?」
楊根寶說:「我,不該,那麼張揚……」
呼天成放緩語氣說:「根寶啊,你也是跟我這麼多年了。雖說你是好心,可你這好心給我捅了大婁子!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壞影響已經傳出去了,很難挽回呀!有一點,你要切記,咱是幹啥的?咱是玩泥蛋的,咱是個農民!啥時候也不能張狂。你要是忘了這一點,你就大錯特錯了。話說回來,我那些關係也不是不能動用,要用有所值。好鋼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雖說是打了八個電話,可你調用了六個縣級幹部的專車,動用了三個縣的交警,就為這一點點小事,你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訴你一點,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麼的?人是活小的,你越『小』,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撐出一個『大』的架勢,那風就招來了……」
到了這時,楊根寶才幡然醒悟,他心服口服地說:「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錯了。」
呼天成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說:「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許你這一次。」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說:「那人呢,情況你了解了沒有?現在咋樣?」
楊根寶說:「那司機還在交警隊扣著呢。他是三家湊錢買的車,車剛開出來,就撞壞了……」
呼天成想了想,說:「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謝謝人家交警。二呢,給交警隊說一說,把人放出來算了。咱是集體,人家是個人,車撞壞了,咱給人家修修,要儘量挽回影響。」
楊根寶說:「呼伯,他可是大車。看那樣,修修怕得上萬。」
呼天成淡淡地說:「上萬就上萬吧。」
而後,呼天成話鋒一轉,沉下臉說:「對寶俊這樣的司機,永不再用。讓他回大田裡幹活!」
十天後,那個肇事的司機開著那輛修好的卡車來到了呼家堡,他是來表示感謝的。見到呼天成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撲通」一聲跪下來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說:「恩人哪,恩人……」而後,當他離開呼家堡時,卻疑疑惑惑地回頭望了一眼,說:「他們怎麼就這麼勢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