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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私事公辦

2024-10-04 09:14:52 作者: 李佩甫

  呼國慶是在一次會議上被人叫走的。

  這一段時間,呼國慶在潁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當有人稱他「呼青天」的時候,他還批評了人家,沉著臉道:「不要胡說。」可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很願意有人這樣叫他的。所以,他想扎紮實實地做幾件事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鞏固一下「青天」的形象。於是,他把從彎店打「假」弄來的三千萬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說「要致富,先修路」嘛。他想把潁平的路好好修一修。他的辦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縣裡拿三分之一、群眾集資三分之一,弄他幾個億!計劃是鄉鄉有公路,村村通汽車。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青天」的時候,他卻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為縣裡一把手,剛在一個萬人大會上作了動員報告,當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時,有人輕輕地拍了他一下,說:「呼書記,有人找。」於是,他站起身來,就到外邊去了。出了門,就見外邊停著兩輛車,一輛是桑塔納,一輛是他的奧迪。車前站著兩個人,從臉上看,都很陌生。只見其中一個年長的說:「呼書記,市里有個會,很緊急,請你去一趟。」呼國慶心裡「咯噔」了一下,問:「現在就去嗎?」那人說:「現在就去。」這時,呼國慶往遠處望了一眼,說:「那好,我去方便一下。」說完,就朝不遠處的廁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說什麼,可他跟了兩步,卻又站住了。

  呼國慶進了廁所門,心想,這麼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變動?!他知道人事變動常搞突然襲擊,把生米做成熟飯,文兒一下,到時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裡說,要是有什麼的話,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他想了想,慌忙從夾在胳肢窩裡的包里拿出手機,啪啪啪按了幾下,撥通了呼家堡的電話,說:「根寶嗎?呼伯在不在?噢。那我問你,最近沒聽說什麼吧?噢,噢,也沒什麼。我估計有人暗地裡做我的活兒!這樣吧,等呼伯回來,你告訴他一聲,讓他老人家儘快幫我查一下……」說完,他把手機塞進包里,兩隻手揉了揉臉,又從從容容地走了出來。

  待車進了市區,呼國慶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發現車沒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條路,呼國慶知道,這條路是通許田賓館的。許田賓館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條件最好。現在改了名字,叫許田賓館,比原來的招待所更豪華更氣派了。市里有很多會都在這裡開,市委常委們也常在這裡商量事情。所以,這事並沒有引起他的警覺。他只是隱隱地覺得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變動,一般是去組織部。不過,他已經考慮好了,如果調他的話,他是堅決不走的。

  車果然開進了許田賓館。等他進了大廳,坐電梯上了三樓,來到308房間的時候,他才發現,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要複雜!308是個豪華套間,在這個套間裡,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竟是他的對頭,王華欣!另一個,是市紀委書記趙修賢。這兩個人,一個是分工抓「紀檢」的,一個是抓「信訪」的,在呼國慶眼裡,就像是「黑白無常」!呼國慶頓時心裡一寒,他知道事情的「性質」變了。

  這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裡說,別慌!而後,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氣地說:「趙書記、王市長,急火火把我『點』來,有何吩咐?」趙修賢微微笑了笑,並沒有站起與他握手,只是點點頭說:「國慶來了,坐吧。」倒是王華欣顯得更熱情些,他打著哈哈說:「國慶,路上沒堵車吧?快坐快坐!」這時,呼國慶心裡又是一堵:沒有握手?沒有握手也是一種信號!這就說明,的確是有人下手了。

  於是,當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時,腦海里卻在飛速地旋轉: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他們到底抓到什麼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華欣先開口的。王華欣很隨意地問:「國慶,最近忙啥呢?」

  呼國慶淡淡地說:「正修路呢。」

  

  王華欣哈哈一笑,說:「修路好哇。好事好事!積德行善,修橋補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怎麼樣,資金都到位了吧?」

  呼國慶故意說:「腿都跑斷了。王市長是老領導了,是不是也給家鄉作點貢獻哪?到時候,讓老百姓也給你立個碑……」

  「不敢,不敢。」王華欣笑著說,「貢獻說不上,家鄉的事嘛,該幫忙我還是要幫的。我這個人口碑一向不好,再立塊碑,不成了萬人罵了?」

  呼國慶說:「上邊千條線,下頭一根針。罵也是罵我。」

  王華欣笑眯眯地說:「聽說你幹得不賴嘛,都有人叫你『呼青天』了……」

  呼國慶說:「這是誰黑我呢?沒有的事,我只知道罵我的人不少。」

  王華欣臉上仍是笑眯眯地問:「家裡都好吧?」

  呼國慶說:「還好。」

  王華欣說:「廣文呢?兩口子沒啥吧?我可知道,廣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書記可別金屋藏嬌啊!」

  「沒啥。我這個人,你是老領導了,還不清楚?」呼國慶嘴裡應著,心裡卻在罵:日你媽,有啥陰招你使了!

  王華欣接著又問:「孩子呢?你那個丹丹,是叫丹丹吧?上幾年級了?」

  呼國慶急於想知道「底牌」,可王華欣偏用鈍刀子鋸他!他心裡有些火,可他一直暗暗忍著,說:「三年級。挺好。都挺好。」

  就這麼扯了幾句閒話。突然,王華欣話鋒一轉,把臉扭向了趙修賢:「老趙,你說吧。」

  紀委書記趙修賢看了他一眼,說:「你說吧?」

  王華欣說:「你說你說。」

  趙修賢身子靠在沙發上,兩隻眼皮耷蒙著,慢吞吞地說:「國慶啊,今天把你請來,是有些、這個這個啊……情況想了解一下。這些事情嘛,當然了,還是希望你能夠正確對待,也不要有什麼,啊,顧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為一個黨員,黨的負責幹部,啊,這個這個,要實事求是嘛……啊?」

  呼國慶定了定心,說:「趙書記,到底啥事?你說吧。」

  趙修賢仍耷蒙著眼皮說:「這個嘛,群眾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給組織上談一談?有些事情,早說比晚說好……」

  呼國慶想了想,心一橫,氣呼呼地說:「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不干工作保准沒人告!我這個人不怕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組織上可以查嘛。」

  趙修賢沉默了一會兒,又慢吞吞地說:「國慶哇,你要相信組織。如果沒有一定的啊……我們也不會把你找來。這個這個,啊,是個機會。人嘛,沒有不犯錯誤的,啊?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國慶忽地站了起來,說:「我沒什麼可想的。也沒什麼可說的。如果有人告我,把證據拿出來!」

  頓時,屋子裡的空氣緊張了……趙修賢看了王華欣一眼,一句話沒說,卻把眼睛閉上了。

  此刻,王華欣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國慶,不要激動嘛。坐下,你坐下。老趙他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說啥,實在沒有,也可以不說嘛。」

  呼國慶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後,呼國慶又解釋說:「趙書記,我剛才那話不是對你的……」

  然而,趙修賢仍然沒有睜眼……

  王華欣看著呼國慶,那目光像刀刃一樣,十分鋒利。可他嘴裡卻說:「國慶,群眾有舉報,信一封一封的,反映很強烈哇。組織上把你叫來,跟你談談。不算過分吧?」

  呼國慶回了他一眼,說:「不過分。可我要問,誰舉報的?根據是什麼?」

  王華欣的臉一沉,說:「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談的是你的問題。」

  呼國慶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王華欣說:「真沒有?」

  呼國慶說:「沒有。」

  王華欣像貓逗老鼠一樣看著他:「要是查出來呢?」

  呼國慶說:「黨有黨紀,國有國法,你們隨便處置!」

  王華欣說:「好。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需要向組織上交待的問題?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你要想清楚。現在,我再重複一次,我們是代表市委跟你談話的,你要慎重考慮。」

  呼國慶沉默了大約有一分鐘的時間,而後咬著牙說:「沒有。」

  王華欣微微點了點頭,剎那間,他眼裡像是爬了很多的螞蟻……片刻,他扭過身來,看了看趙修賢,說:「老趙,那就這樣吧?」

  趙修賢靠在沙發上,仍舊一聲不吭。

  王華欣回過身來,輕輕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走吧。」

  呼國慶猶豫了一下,心裡說,要走快走!這麼一想,他站起身來,大步向門口走去。就在這時,趙修賢突然睜開眼皮,說:「國慶啊,有句話我送給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出了這個門,你好自為之。」

  這時,呼國慶已走到了屋門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覺得不妥。於是,他立在門口處,怔了片刻,終於還是硬著頭皮走出去了……

  呼國慶走出門後,發現過道里很靜,一個人也沒有。當他一個人悶頭走進電梯的時候,頭一下子大了,心裡像是爬滿了一窩一窩的刺蝟……他想,到底是什麼地方出問題了?他們這麼興師動眾的,不只是捕風捉影吧?王華欣這個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可他到底發現了什麼?是從什麼地方下手的?!得趕快了解一下。這麼想著,他的牙咬得嘣嘣響,渾身直打戰,腳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飄一飄的。

  來到一樓大廳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搶上來跟他握手,把他嚇了一跳!那人叫道:「呼書記,你怎麼來了?」可他眼前一黑,卻忘了這人是誰了,也就跟他打了兩句哈哈,嘴裡說:「噢噢。開個會。好,好……」而後,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轉門,他才鬆了口氣,看了看天,天是晴天,藍藍的。可就在這時,有兩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這兩個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禮貌地說:「呼書記,請上這輛車。」

  這時,呼國慶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輛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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