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呼家面」
2024-10-04 09:15:02
作者: 李佩甫
那年,臨近年關時,呼天成確實發愁了。他不是愁過年的問題,他愁的是沒什麼可送。眼看時近年關了,給老秋他們「慰問」點什麼呢?那些年,呼天成一直忙於「新村」的建設,等房子一座一座蓋起來時,村里已經很空了。過去每逢年裡節里,他都是要送一點什麼的。今年該送什麼好呢?
就在那個飄著雪花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子裡轉了一圈之後,心不在焉地走進了磨麵房。那時,呼家堡已有了兩台小鋼磨。時近年關,磨麵房很忙,機器轟轟隆隆地響著。這種小鋼磨磨的面很粗,號稱「一風吹」。呼天成圍著鋼磨轉了一圈,不經意地看了兩眼,微微地搖了搖頭。當他扭身要走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這面能不能磨得再白一點?」
當時,在磨麵房幫助幹活的是剛從部隊回來的復員軍人王炳燦。王炳燦是個能人,他雖然回來時間不長,但他的精明已是眾人皆知了。王炳燦趕忙說:「咋不能?」他接著說:「呼伯,你要多白吧?」
呼天成站住了,說:「這不是『一風吹』嗎?」
王炳燦說:「是『一風吹』,不過,我有辦法。」
呼天成笑了,說:「你有啥辦法?」
王炳燦說:「我試了。要想白,多墊兩層細籮,多磨幾遍,要多白有多白。」
呼天成笑了,說:「就這麼簡單?」
王炳燦說:「這就看是誰幹了。我干,就這麼簡單。」
於是,呼天成說:「那你就給我磨吧,別可惜糧食,要最白的,你給我磨一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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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燦說:「我在書上看了,細面有三種:75%、65%、50%的。你要哪一種?」
呼天成用讚賞的目光看了看他,說:「那就要50%的吧。要白,要筋道。你給我五斤裝一袋。」
王炳燦馬上說:「我知道了,要小袋。」
呼天成往外走了兩步,又折回身來說:「炳燦,好好干吧。以後,這一攤就交給你了。」
後來,就是用這種普通的小鋼磨改造後磨出來的細白面,有一袋送到了當時的省委副書記老秋的家裡,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都是小小不言的。那時全國還都在吃85%面,即使是省委書記,也還從沒吃過這種像雪一樣白的50%粉(雖然是「土法上馬」)。就在那年春節,老秋家包餃子用了呼家堡的小袋白面,那面的確白,也筋道。老秋吃了大加讚賞。過罷年,剛好省里進了兩套大型的磨麵設備,那時還是計劃經濟時期,機械設備是由省里統一調撥的。在分配指標的時候,老秋想到了呼家堡。於是,老秋大筆一揮,就把其中的一套批給了呼家堡。在那個時期,設備批給你或批給他,是沒有分別的,只要是集體就行。那套設備價值百萬,可呼家堡卻一分錢也沒有花……
當那套設備運到呼家堡的時候,一開始,呼天成也並沒多看重。就覺得磨麵房大了一些而已,可以磨多遍面了。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村裡的會計的一句話竟把他說愣了。
會計說:「我把數字打出來了。就今年,咱那個磨麵房,錢掙了四十七萬。還余了十五萬斤麩子。」
呼天成愣住了。他怔怔地說:「多少?你是不是算錯了?」
會計老德說:「沒有錯,四十七萬。」
呼天成又問了一遍:「多少?」
老德說:「四十七萬。」
那時候,四十七萬是一個巨大的數目!連呼天成也沒想到一個磨麵房會掙這麼大的數兒,那不就是「多遍面」嗎?!然而,能磨「多遍面」的,在整個潁平縣,他們卻是獨此一家。後來呼天成不再吭聲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沉默了很久很久。後來他說:「這個數字,要保密。」
那年冬天,呼天成作出了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決定,那是個大手筆!
就在快到年關的時候,呼天成讓麵粉廠趕製了一萬包小袋(五斤裝)精粉,再加上別的禮物,分別派出了七個小組,前去「慰問」那些與呼家堡有關聯的「方方面面」。「方方面面」在這裡成了一個個人物的代名詞,那是一個由呼天成開列的長長的名單。從縣城到市里,從省城到北京,這是一次耗費巨資的「慰問」。呼天成把這次行動叫做「千里送鵝毛」。在整個呼家堡,除了老德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呼家堡收入的第一筆巨款——四十七萬,有一大半「千里送鵝毛」了!
那一年,呼家堡人並沒有分紅。春節時,呼家堡人吃的仍然是85%麵包成的餃子,連呼天成也不例外。
不過,就在「千里送鵝毛」之後,村裡的會計老德光榮地退休了。從此,「鐵算盤」老德成了菜地里的一名菜農,乾的是輕活。
應該說,呼天成是無心插柳。他看重的是「人場」,他要種植的是一個有放射性的聲音。在那七年時間裡,他幾乎是年年進行如此的「慰問」。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無意之間,他做了一個天大的「GG」!在一些有「身份」的家庭里,「呼家面」這個名稱不脛而走!
「呼家面」這個品牌,是從人們的口頭走向市場的。它先是悄悄地在一些「體面」的人家流行,而後才走向社會的。這種小袋裝的麵粉,在一個時期里,成了高貴和體面的象徵。後來,當整個社會全面走向商品經濟時,那種小袋食品的方便快捷,已成了所有食品行業爭相模仿的一種包裝。
三年後,當呼天成決定更換麵粉廠的設備時,他所培植的「人場」發揮了極大的效用。那時候,買進口設備是需要上頭一層一層來批的,那些「批文」需要過一道道關卡,蓋無數個公章。在城市裡,有很多單位為了跑「批文」整年住在北京,一兩年也不一定能跑下來。可呼家堡要的這套進口的麵粉設備,「批文」全部跑下來,卻僅用了三十七天!
應該說,一個人的大氣是由時光和閱歷來薰染的,而一個人的豪氣卻是由物質來鋪墊的。當呼家堡的年收益超過千萬時,呼天成那些像樹棍一樣的字跡就成了無往而不勝的「金字招牌」,成了一道道萬金難買的「手諭」。在這方面,呼天成是從不惜乎錢的。他說,錢算龜孫!
然而,呼天成最為高明的一點,是從來不搞「個人行為」。他是從不送禮的。在呼天成的字典里從沒有「送禮」這兩個字。在這一點上,呼天成可以說是獨樹一幟。在所有的場合,在所有的交往中,他嘴裡從來都說:呼家堡不搞那一套!可呼天成又是最看重情義的。在呼天成的字典里裝滿了「慰問」、「探望」、「支援」、「贊助」、「獎勵」等字眼。這些字眼使他日見大度,也使他的行動蒙上了一層高尚的輕紗,成了一種組織上的正當行為。
一九八一年,當「呼家面」正式進入省城的時候,呼天成也就打了一個電話。呼天成在電話里對省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邱建偉說:「建偉呀,咱家鄉的面運到省里了,你嘗嘗吧。」邱建偉心領神會,馬上對著電話說:「呼伯,您放心吧。」而後,他先後打了一連串的電話,致使「呼家面」長驅直入,一路綠燈,優先進入了省城的市場。省報副總編馮雲山聽說後,免費給呼家堡策劃了一個活GG,叫做「今年流行『呼家面』」!省銀行行長范炳臣更是不遺餘力……連銀行系統辦的年貨里也有一份是「呼家面」。
一九八二年,當「呼家面」初次進入北京市場時,雖然通過了一道道關卡,最後還是陷在了一個食品公司的經理手裡。
北京太大了,縱是中央部委的領導,也無法去直接指揮一個食品公司的小經理。那一次,是王炳燦帶車進京的,他一共拉去了五輛卡車的麵粉,全陷在那兒了。就是那個姓吳的經理,死活不接受!那是呼天成在商品領域裡打的第一個敗仗。呼家堡生產的麵粉長途跋涉運到了北京,原是姓黃的經理答應的,現在換了吳經理,人家一句話,就不要了!當時,前去接洽的麵粉廠銷售廠長王炳燦又先後跑了十幾家食品公司,結果是沒有一家願意要的。五輛車呀!那會兒王炳燦簡直愁壞了,當他路過天安門的時候,竟然突發奇想,跑到廣場上大哭了一場!到了最後,他那有名的「鐵嘴」都磨破了,還是沒有把麵粉推銷出去。最後,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就連夜給呼天成打了電話。呼天成一聽,也坐不住了,他說:「我去一趟,見見這個吳經理。」
於是,呼天成連夜趕到了北京。第二天,當呼天成見到吳經理時,吳經理說:「我很忙,只能給你三分鐘的時間。」呼天成就馬上說:「那好,吳經理,咱就長話短說。這樣吧。這些面,我們不要了,白送給你們行不行?」吳經理一聽,愣了,說:「什麼,什麼,白送?」呼天成說:「這麼遠的路,我們既然拉來了,也沒法再往回運了。這些麵粉,算我們白送的,你們試試嘛,看看呼家堡的麵粉到底咋樣。」吳經理愣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這不是浪費嗎?不合適吧?再說,我們也很忙啊……」呼天成說:「我知道你忙……」吳經理打斷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可是首都。你說你白送,我們就能要了?」呼天成看著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氣,說:「是這樣。我看公司里業務多,的確很忙。經理們連輛車都沒有,每天騎車上下班,很辛苦啊。咱工農是一家,面我們不要了,另外,咱呼家堡再『支援』你們一輛車。這幾天,來來往往的,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算是補償吧。」
吳經理不經意地看了呼天成一眼。那會兒是冬天,呼天成臉黑黑的,上身穿著黑布棉襖,下身是黑棉褲,腳下是圓口布鞋,顯得土裡土氣的,竟然說要「支援」他們一輛車?他覺得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當時,吳經理差一點笑出聲來。於是,他就用打發人的語氣說:「好,好,就這樣,就這樣吧。你們要是真不要了,就卸下來吧,我讓他們試一下。」不料,呼天成又說:「我現在就給你寫張『條子』,三天後,你派人去提車吧。」於是,呼天成當即就給吳經理寫了一張便條,放在了辦公桌上。而後,他站起就走了。
吳經理遲疑了片刻,伸手把那張「條子」拿起來看了看,只見那字寫得歪歪斜斜、枝里八杈的,根本就像是一場玩笑。於是,吳經理笑著搖了搖頭,順手把那張「條子」團成蛋,扔到一邊去了。
三天後,當吳經理又指著那個團成蛋的「條子」給人當笑話講的時候,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轎車已開到了公司的門口!
後來,「呼家面」就成了第一個打入北京市場的外省麵粉。
那位坐上了桑塔納轎車的吳經理,曾不止一次地對人說:「老呼只要寫個字,那就是手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