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無花季節(二)
2024-10-04 09:09:43
作者: 張策
他又回到那個一居室的小單元,從退休那天開始,他和妻子一直分居。
小單元里此刻並不是空的,有一個女人在,在做飯,飯菜的香氣使這個一向冷寂的空間多了一層溫馨。苗林打開門鎖,聞見飯菜香味,皺皺眉,對廚房說:「你為什麼來了?」廚房的門口閃過一張喜眉喜眼的臉,那女人說:「給你做飯呀,怕你飢一頓飽一頓的拖壞身體嘛。」苗林一邊往裡走一邊嘀咕道:「你也不怕影響不好……」正好這時廚房響起一聲青菜落入油鍋的哧啦聲,把他的不滿給遮蓋了。
然後便吃飯。剛落座,那女人又站起來,從裡間拿出一台小錄音機。苗林問:「這幹什麼?」女人說:「怕你悶啊。」便按下按鍵,放出一隻慢悠悠的曲子。女人聽著,眼淚便盈盈地滿了眼眶,看著苗林說:「想這樣和你一起聽音樂吃飯,竟想了四十年。」
苗林的心一下被打動了。他放下飯碗,那張白白淨淨的胖臉上閃過酸甜苦辣多種表情。緩緩地,他說:「我們都老了。」女人忙擦去眼淚:「不老不老,能和你在一起待一天也就夠了。」說著,便為苗林夾菜。苗林吃著吃著,低聲說:「把音樂關了吧。」女人問怎麼了,他苦笑一下說:「這種浪漫情調我已經不習慣了。」女人愣了一下,沒說什麼,順從地把錄音機關了。苗林望著女人鬢邊的幾絲白髮,心中有許許多多的話涌著。你當年進公安局這個門時只是個初中畢業生啊,兩條粗黑的麻花辮子在打字室早晃動了多少年輕人的心啊,你今天竟也老了嗎?你也到了攬鏡悲白髮的年齡了嗎?苗副局長放下飯碗,抬起右手去摸女人的頭髮。女人的眼亮了起來,兩腮現出幾分嫣紅。「你摸吧,你當年不就這樣摸過我麼?」女人喃喃地說,微微仰起頭,等著愛情的重逢。可苗林的手卻停住了。「當年……」他低低自語,手就那樣舉在半空。
女人沒等到想得到的,有幾許幽怨地看看苗林。見他發呆,以為他在回憶,便笑笑,沒說什麼。
默默地吃了飯,默默地洗了碗。當兩個人並肩坐到沙發上時,苗林點起一支煙,自然地想起了一個問題:今晚讓不讓她回去呢?答案似乎是肯定而無疑義的。苗副局長一生清白問心無愧。可偏偏有一種隱隱的衝動在心的最隱秘處跳躍,把他的每一根神經撩撥得難以按捺。女人很自然地挨他坐著,為他織一件毛衣。那渾圓豐滿的身體散發著一種成熟至頂點的女性氣息,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那樣濃甜。苗林奇怪為什麼過去在局裡天天看到她也沒有這樣激動,莫非離職對自己來說竟意味著解放麼?女人覺察到他的目光之後竟紅了臉,說:「都老太婆了,幹嗎還這麼看人家?」語氣分明是嬌嗔。苗林的膽頓時壯起來,剛要張嘴說什麼,卻偏偏有人敲門。
如同兜頭一盆冷水,苗林差點兒發了心臟病。
門外的人又敲。隨後響起李振光痛苦的聲音:「老苗,你開門啊,我非和你聊聊不可。我辦了件錯事……」
「怎麼辦?怎麼辦?」苗林嚇得團團打轉。「是……」女人倒鎮靜:「我聽出是誰了。怕什麼,開門吧。我就不能來串串門,看看老領導麼?」「可是——」「有什麼可是呢?我們不還要結婚的嗎?」「不,那是另外一回事。」苗副局長竭力鎮定了自己,認真地說,「我已經為我的清白付出了一輩子。我要和你結婚也只能是在離婚之後堂堂正正地辦。我是警察,退了休也還是。我改變不了自己。讓我像一個年輕人那樣毫無顧忌地去偷情我做不到。」
女人望著他,定定地望著。敲門聲又響了。女人嘆口氣走向陽台:「幸虧我也是警察,否則我不會理解你。」
關於蜂溪搶劫案的結案請示擺到了傅鐵的辦公桌上。傅鐵看罷一驚:「怎麼,主犯拘留十五天,從犯具結悔過……你們怎麼搞的?睡糊塗了麼?」
年輕的預審員沉著臉不說話。預審處肖處長是個人高馬大的胖漢,性格卻懦弱如女子。此刻見傅鐵問,臉上頓時出了汗,支吾著不知說什麼好。
傅鐵晃著審批表說:「是持刀搶劫啊同志們,雖然數額不大,可性質也絕不是這麼說得過去的。你們是不是聽見什麼風了?」
肖胖子嘆口氣,揮手叫預審員先走。等小伙子出了門,他才悄聲道:「振光副局長打了電話……你以為我願意這樣?」
傅鐵大吃一驚。他想誰也想不到是李振光插手這事。正沉吟著,肖胖子又說:「開始我挺不樂意,可……他說吳書記正準備下批示解決他家的困難。他這一輩子勤勤懇懇干公安也真不容易,難道真老了老了的讓他有家難回麼?我心一軟,就……」
傅鐵無話可說。他怎麼會不知道李振光有多難呢?別的且不說,整年一個人住單位,預審那邊一忙就跟著盯班,光暈倒在預審室就有多少回?還有那份寂寞,晚上關了燈連個……要知道李振光這樣熬了一輩子呀,從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熬成了半大老頭兒。難道真的就這樣繼續往下熬麼?
「你先放這兒,我琢磨琢磨。」傅鐵只能這麼說,很有點兒有氣無力。
肖胖子見傅鐵軟了口氣,話倒利索起來。他是和傅鐵一塊兒轉業下來的,所以平日交情不錯:「我說傅鐵,要不然就這樣吧,非常時期特殊情況,你也得為你自己想想,你可……還代理著呢。」
「別提我。」傅鐵一下子火了,「我正他媽不想干呢。當官你以為是好事麼?什麼都得操心,對誰都得賠著笑臉,弄不好就把自己撂進去了。得啦,你忙你的去吧,讓我再想想……」
哄走了肖胖子,面對著那一疊案卷,傅鐵真想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想想這事怎麼辦,想想公安局長為什麼總處於一種兩難狀態之中。可是不可能。現實是那麼多變,社會是那麼複雜,公安局又總是處於矛盾的焦點之上……他剛沏上一杯茶,桌上的對講機里就傳出齊放的呼喊:
「01,01,請馬上到縣醫院!請馬上到縣醫院!」
傅鐵一驚,先想到是不是鄭一凡……可馬上他又反應過來了,如果是鄭瞎子病故那不該是刑警隊的事兒。齊放叫自己那肯定是有案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傅鐵抄起對講機一邊答應一邊往外走,心裡不無惡意地說:讓吳書記那個混蛋小子再蹲一天吧。
市醫院裡里外外一片恐慌氣氛。
一個小護士到藥庫取藥,在樓梯拐彎處突然被一男子在屁股上拍了一下。開始以為是好色之徒惡作劇,罵了兩句見人已跑了也就沒在意。可再走路便覺得疼,轉眼間褲子後面已滲出一大片血跡。勉強支撐到急診室一看,原來屁股。上被扎了個洞,挺深。
光天化日之下,人頭攢動的公共場所之中,竟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醫生護士和病人們害怕了。而且,人們都知道,這種事存這個小城裡已是第四次發生。也就是說,很可能還會有第五次、第六次乃至很多次。
傅鐵在現場見到沉著臉的齊放,一看便知道偵查工作進展不大。他們一起搭檔了多年,彼此已經很默契。他沒說什麼,四下看了看。他那刑警的眼光立刻看出這裡是個鬧中取靜的死角。這道樓梯一般只有醫生護士才走,因為對面是藥庫,而再往裡走是太平間和病理解剖室。也許連無關科室的醫務人員也會有意無意避免走這兒,那麼目擊罪犯的人就不會多甚至可能沒有。
齊放跟在他後面,轉過樓角見四周無人才低聲說:「我呼你不是來看現場的,這種現場不用驚動你。我呼你是為了告訴你,剛才醫院方面告訴我,市委吳書記對這事很重視。」傅鐵一愣:「怎麼吳書記比我這個公安局長知道得還快?」齊放笑了:「人家醫院當然把這事兒當大事往上報了,聽說是衛生局長正跟吳書記那兒匯報工作呢。」傅鐵輕輕跺一下腳:「還真他媽巧!」
說著話,刑警們的工作也結束了,一行人等便到院裡去上車。醫院大院裡有著三三兩兩的醫生護士和病人,正神情緊張地議論這個事,見刑警們出來了,便圍上來。一個胖胖的護士先說道:「警察同志,這次你們可得認真對待了,大街上發生這種事就夠叫人害怕的了,這回鬧到單位來了,我們人身安全還有沒有保證?」她一帶頭,後面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就是啊,太讓人害怕了。」
「你們抓得著這壞蛋麼?」「別光一天到晚這罰款那罰款的,也辦點真事。」說著,便招起一片笑聲。
齊放的臉鐵青,說不出話來。傅鐵沖大家招招手,大聲說:「請大伙兒放心吧,保衛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是我們的職責,這話絕不是瞎說的。我是副局長傅鐵,主管辦案,這個案子破不了我自動辭職。」群眾嗷的一聲喊了好,接著便鼓掌。
車子一出醫院大門,齊放便扭臉對他的部下咬著槽牙說:「回去都給家裡捎個信兒,從今天起不准回家,誰私自回去我扣光他的獎金。」
刑警們誰也沒搭腔,都沉著臉。車子從喧鬧的大街上駛過,各式各樣的臉從車窗邊掠去。齊放說:「媽的,我也不知怎麼的瞅誰都像扎人屁股的混蛋。」
傅鐵沒吭聲,他在想吳書記。
齊放挑了一個身邊沒人的機會給戶籍科打電話,告訴妻子劉淑慧他得上案子,恐怕一時回不了家。說完這事又壓低了嗓門指示妻子:回家有機會勸勸老爺子,吳書記兒子那檔事可以松一碼。
劉淑慧聽罷想了一下,笑起來:「齊放你夠自私的,是不是你聽見什麼消息認為自己要往上走那麼一走了?」齊放說:「得了吧你,我走也就是副轉正,用市委批麼?我是為老頭兒想。知道麼,吳書記的老婆可是剛當的市委老幹部處處長啊,像老頭兒這級別的可正歸人家管。」說到這兒正好有人進來,便含混兩句把電話掛了。
劉淑慧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覺得這事還真挺嚴重了。她對自己這位老公公有一種親如父女的感情。因為她是個棄嬰,曾被父母扔到小城北面的小山上,當時剛出生三天。一個巡邏的派出所長撿到了她並送醫院救活了她,從此她便成了這所長家的一員。這所長就是今天的齊志遠。她和齊放叼著母親的乳頭一同長大,又由兄妹變成了夫妻。這樣的老公公不比父親還親麼?她能看著老頭兒晚景淒涼而不動心麼?
於是就想回家婉轉地勸勸老頭兒。到家一看,女兒在自己房間做作業,老頭兒則在他的臥室里看著老伴的遺像發愣。劉淑慧眼睛熱了,悄悄地到廚房去做飯。她知道老公公特懷念她那死去的婆母。老兩口感情實在太好。越想她越覺得該照顧好老頭兒。她永遠記得婆母臨終前抓著她的手說:「淑慧,你是吃我奶長大的,我把你爸交給你了。」喘了一陣氣又說,「他愛喝兩口,別讓他多喝。喝時候他最愛的小菜是香椿炒雞蛋……」說到這兒便咽了氣。
想著,劉淑慧便掀開鹹菜罈子,拎出一小把醃香椿來。香椿不是每個季節都可以吃到的,她便醃了許多備用。清凌凌的香味在廚房裡飄散,觸動了許許多多過去的故事。劉淑慧的婆母也曾是民警。「文革」那會兒被踢出公安局下了鄉,後來到信用社工作。老太太極剛硬。那年有兩個小伙子搶信用社,老太太面對匕首一腳把開著的保險柜門踢上,順手又擰亂了密碼。這動作當然激怒了罪犯,他們朝老太太肚子上捅了一刀,逼老太太打開保險柜。老太太只笑,說:「不。」那人便又捅一刀。老太太還笑,還說不。三刀,四刀,五刀,那兩人自己先害怕了,害怕那噴濺的血和寧靜的笑,於是匆匆逃走。老太太被送到醫院時只剩了一口氣。劉淑慧趕到醫院時只來得及聽到婆母最後的遺言。
出過這樣英烈的家庭會在那些說不清楚的關係網中頹廢麼?有這樣老伴的公安局長會稍稍彎一彎自己的腰麼?劉淑慧攪著雞蛋,自己問自己。她當然知道這一家失去的東西早已太多太多,像老爺子早不該只是個正處級公安局長了,像齊放也早就可以去省里讀讀大學乾乾公司什麼的。可這一切,會有可能改變麼?
劉淑慧心頭反反覆覆,手裡卻麻利地弄出了三菜一湯。倒好一杯酒,她到公公房裡去叫老頭兒吃飯,卻突然發現老頭不知什麼時候已歪倒在婆母的遺像前,扭歪的嘴角流著一條涎液,似乎在笑。半睜的雙眼卻已黯然無光。劉淑慧的頭嗡的一聲脹大了,「完了」兩個字像電影字幕似的在大腦皮層上定格。她撲到齊志遠身邊,抓住那漸冷的手,眼淚成串地跌落下來。
呼嘯的救護車把齊志遠送進醫院,急診室忙作一團。隔壁觀察室床上的人終於被驚動,欠起笨拙的身體往外看。問清是齊志遠突發心臟病後,他的臉變得慘白,一言不發地躺下了。
這人是前副局長苗林。
苗林從那晚送走了失望的女人和痛苦的李振光之後便不舒服,渾身無力,忽冷忽熱,頭也暈眩得厲害。他自己認為是讓李振光給嚇著了,醫院診斷是腦供血不足,於是便住院觀察。因病房爆滿,故暫住在觀察室里。
下午那女人來看他,剛為他削了一隻蘋果,妻子便飄然而至了。女人紅了臉,勉強敷衍幾句便走了。妻子看看那隻漸漸變黑的蘋果,冷笑一聲說:「何必呢,我又不會吃醋。」苗林沉著臉不說話,妻子又說:「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我們離了婚你和她也不會好過,她只會走我的老路。因為一切的原因都在你,沒有女人會忍受你這種職業化的封閉和古板。」
如同五雷轟頂,苗林呆了。病情隨之加重,主治醫師在他身邊一直坐到很晚才敢離開。現在,乾瘦但結實得只能用鋼筋來形容的齊志遠也躺在他隔壁了。似乎他們幾個一從崗位上下來便都開始面臨厄運。也許,干公安的人真的不能離開那份勞累和緊張。這工作就像一針興奮劑,它可以刺激得你精神抖擻,卻在不知不覺中耗盡了你的精血,一旦離開它人就要垮下。
苗林下了床,自己舉著輸液的吊瓶,挪到急診室的門外從窗子往裡看。他只看見一堆忙亂的人影,還有沖門口伸著的病人的兩隻腳。那腳呈八字形分開,顯得毫無生氣。苗林的眼不禁濕了。他不想再看,悄悄地轉過身去。這時急診室的門正好開了,一位醫生走了出來。他看見苗林,吃了一驚,問:「您怎麼爬起來了?上廁所麼?」苗林搖頭,問醫生:「他怎麼樣?會不會……」醫生說:「病情暫時倒還穩定,可……還難說。」說完匆匆走了。苗林愣了片刻,舉著吊瓶的胳膊有點酸,便回了隔離室躺下,睡不著忍著。朦朧間,聽見門外有人說話,是齊放和劉淑慧。劉淑慧問:「案子有眉目麼?」齊放說:「有個屁,說起來真窩火,我這是剛從現場回來,印刷廠那兒,上中班的女工下班,又讓人扎了一個,還是屁股上。第五起了。真他媽敢頂風作案。」劉淑慧說,「那你去吧,這兒有我。」
齊放問:「你一人行麼?」劉淑慧便嘆口氣:「行不行的又怎麼辦?誰讓咱們都是警察。」苗林聽著,心裡真的有點兒酸,可也有幾分羨慕。看人家老齊的孩子,真是將門虎子啊。可我呢,閨女見了警服就皺眉頭,兒子來信連問他這個爸都不問,都是跟他們那媽學的。有了知識有了本事就看不起這個又窮又苦又挨罵的職業了。真是,自己當初幹嗎非娶這個彈鋼琴的女人呢?一輩子,就這麼湊合一輩子……
離職的苗副局長就這樣一會兒想想齊志遠,一會兒想想自己,一會兒又想想妻子、戀人、兒女……翻來覆去的一直熬到天明,熬到幾隻調皮的麻雀跳上觀察室的窗台。在這一夜裡他反覆審視自己那顆一向很平穩的心,從心的角落處拾起許多苦辣酸甜。
對於傅鐵來說,目前形勢非常嚴峻。第五起流氓扎人案發生之後,市委吳書記的紅色桑塔納轎車拐進了公安局的大門。絳紅的車身在太陽下十分耀武揚威,把市公安局那輛白桑塔納壓得暗淡無光。
吳書記是個外表書生味很濃的人,但沉下臉時卻有一種極冷峻的霧氣在金絲眼鏡後面浮動。他在傅鐵的辦公室里輕輕地踱來踱去,話無高聲卻字字冷硬:
「我們總說讓群眾有安全感,可實際上呢?現在全城人心惶惶;我們總說要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可實際上呢?哪個外商願意自己的太太女兒讓人家扎屁股?失職啊,同志。」
傅鐵極想說我們沒他媽閒著。可看看角落裡齊放那通紅的眼睛,沒說出來。
吳書記繼續踱步,繼續往外蹦著冷硬的話:「我沒來這個市之前,一直聽說你們公安局是面旗。特別是反腐倡廉方面,很過得硬。可破案是公安局的中心任務,這個任務完不成,這面旗上就要抹黑。」
傅鐵心裡一動:媽的,這個節骨眼提反腐倡廉幹嗎?諷刺我?提醒我?什麼叫紅旗上抹黑?借題發揮麼?轉彎子說話麼?這年頭共產黨的幹部怎麼也學會了這個?
正想著,預審處肖處長冒失地推門探進碩大的頭來,一眼瞥見吳書記,頭上頓時見了汗:「哦,有事……我待會兒再……」傅鐵一招手:「不是外人。老肖你是要那起搶劫案結果麼?我批了。」
說著,他伸手把辦公桌上的卷宗抄起來,自自然然地往門口走,自自然然地說道:「主犯馬小波報捕,從犯吳彬、唐志義勞動教養。你抓緊時間辦手續吧。」
他聽見吳書記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他一直在豎著耳朵聽那腳步聲。他看見肖胖子的眼睛裡先閃過驚異後透出笑意。傅鐵突然覺得渾身變得無比輕鬆。
吳書記僵硬地立在那裡,雙手仍然背著,兩腳一前一後,像個被一下子斷了電源的機器人。傅鐵不看他。回到辦公桌前,眼睛垂著,很誠懇地說:「吳書記您放心吧,案子我們一定會破。你看我們齊放同志,他爸爸,就是老局長齊志遠同志,這會兒正在醫院搶救,生死還很難……可他昨晚只去了醫院半小時,剩下的時間都在崗位上。我們干公安的什麼也不怕,不怕苦,不怕死,不怕誤會不怕難,不怕讓人看不起,就怕破不了案……老齊他們這輩子就這麼交給公安了,現任是我和齊放這一拔兒,將來還有年輕的……」
他的話說著說著已不是原來的話題,而是一種發泄一種感慨。齊放在角落裡站著,肖胖子在門口站著,吳書記在屋子中間站著,傅鐵在辦公桌邊站著……四個男人站成四尊凝固的雕像,辦公室里的空氣也似乎不再流動。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瀉進來,悄悄地切割著沉重的氣氛。
許久,吳書記眼鏡後面的冷霧漸漸融化,化成兩團水。他緩緩摘下眼鏡擦著。人們便發現他原來有一雙凸出而混濁的魚眼。這魚眼使他頓時沒了市委書記的尊嚴而變成個普通人,就像新華書店那個賣了半輩子書的老頭子。這感覺使警察們和他之間有了些親切感。門口的肖胖子甚至不忍心再看他而扭過頭去。吳書記的魚眼掠過每個人,茫然而無助。「你父親……」他問齊放,聲音仍很低。
齊放忙說:「吳書記您放心吧,他挺得住。」於是大家又沒得說了。
那晚傅鐵和齊放一起喝酒,喝到爛醉。
齊放說:「你小子行,像個警察,也像個局長。」
傅鐵說:「警察就行了,別提他媽的局長。我就想不能讓羅大可那小子看笑話。局長,別忘了我是代理的,而且這回我還能有那奢望麼?」
齊放拍拍傅鐵的肩:「拿局長做賭注,你成。我承認,我辦不到。我這人經不住誘惑。」傅鐵又喝了一杯,面如冬棗,說:「那是因為你有點自私。」齊放也幹了一杯,大叫:「說他媽你胖你就喘起來了?」
於是二人大笑。
齊志遠覺得自己仿佛在爬山,極累,而且有一種呼吸不暢的感覺。胸痛,一種隱隱約約的而又無時不在的疼痛。山路崎嶇,兩邊懸崖峭壁。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在空谷中叩響著悠悠的回音。這是哪兒?我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他問自己,卻無答案。他仿佛是非常茫然地在走,在爬山,沒有目的地,也不存在任何理由。可他就是不想停下來,多累也不想停。他此時除了機械地挪動雙腳已沒有任何別的欲望與要求。
山路沒有盡頭地蜿蜒著,雲霧時聚時散。我為什麼要來爬山?他再一次問自己,並苦苦地思索。仿佛是來找老伴?可老伴為什麼會在這兒?我本來似乎是在與她交談啊,似乎在和她說我退休了當顧問了,可怎麼忽然一下就……真累。心情也沉重。一直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我這是怎麼了?
仿佛有人在叫我,是老伴嗎?是兒子和兒媳麼?迎面駛來一輛摩托車,轟轟隆隆地叫,通訊員問:局長,回家麼?我真累,有車坐當然好。可那車一下子墜入山澗了……
齊志遠激靈一下子睜開眼。
雪白的天花板上晃動著炫目的陽光。
原來是在醫院。這麼說我沒去爬山,也沒死。
齊志遠疲倦地吁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胸部真的在隱隱作痛。刺鼻的藥味兒里有一種冰涼的感覺。
「爸,您醒了?」是兒媳的聲音,疲憊中帶著驚喜。
「嗯,我死不了。」齊志遠說,但只是嘴唇微動,沒有聲音。這才明白自己真是病得不輕。
劉淑慧高興得有些手足無措,忽而想給公公點水喝,忽而又想跑去報告醫生。最後決定先給老頭兒擦把臉,免得灰濛濛的不好看,萬一回頭市委、市政府來人看他呢,該給人家一種不至於太難看的印象。劉淑慧心細,又真心敬愛公公。
齊志遠軟軟地躺著,隨兒媳做什麼。他在想,真是老了,這才退居二線,就病了這麼一場。那天還賭氣坐摩托車在街上招搖,也真夠冒失的。在夢裡那輛摩托掉進山澗了,這是不是一種預兆呢?一種淡淡的淒涼漫過他的心頭。案子,工作……統統離我遠去吧,我齊志遠真的老了。就像一棵老樹,再也開不了花結不了果了,只能那麼默默地站著,抖擻著蒼老的枯葉。而下一回,也許我就永遠不會醒來了……
溫熱的濕毛巾輕輕掠過他的額頭,他布滿皺紋的額頭。他趁機把憋著的淚水釋放出去,他快憋不住了。
李振光來看齊、苗二位。齊志遠正睡著,他和劉淑慧說了幾句話便到苗林的病房來。苗林終於從觀察室搬進病房了。兩個人對面坐著。苗林見李振光穿一身舊的沒有領章肩徽的警服,黑瘦的臉膛像極了進城賣菜的老農,便笑問:「老李,怎麼曬得這麼黑?」李振光說:「我把後院那片園子承包了,種菜呢。」苗林吃驚地問:「你怎麼幹這個?傅鐵也就同意?」李振光淡淡地說:「我堅持這麼的,他也沒法。」苗林還想說什麼,李振光抬手制止了他:「我知你想說啥。我離不開公安局,離了也沒地兒去。只要讓我常聽見警笛響,也就知足了。」苗林苦笑:「賤骨頭。」李振光說:「你不賤?甭說大話,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苗林心說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我這輩子犧牲了多少嗎?電視上一演警察就是什麼誤了和女朋友約會呀,忘了帶孩子看病呀,扯淡,淺薄。我上大學時是合唱隊隊長、籃球健將,英語說得滴溜轉。幹了公安,特別是一分管隱蔽工作,歌不唱了,球不打了,朋友也不來往了。慢慢地連當年愛我愛得神魂顛倒的老婆也嫌我封閉、古板了。我自己也知道我多不招人愛,我仿佛已經有多少年連笑也沒有大聲了。
「那,你家那邊……」苗林暗自感慨著,問李振光。李振光臉苦了一下:「唉,算了,不想那麼多吧。傅鐵處理了吳書記那個小子,吳書記還會給我辦什麼特批手續麼?傅鐵做得對,我又能說啥?」苗林沉默了片刻,說:「也許吳不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李振光說:「可那是他的親兒子。」二人便都沉默起來。
天便在這沉默中暗了,太陽在西山邊垂著,留戀地望著世界上的一切。苗林突然一拍床邊,說:「老李你說咱們這輩人吧,這辛辛苦苦幾十年,是得到的多呢還是失去的多?」李振光直著眼想了想:「老苗你知道我是個大老粗,甭跟我弄這些感傷啊、回顧啊啥的。咱都是一棵老樹,長直了長歪了反正也這樣了,怎麼也算是塊材料吧。我說了我知道你咋想。其實甭想。和老婆離婚,和她結婚,不得了?」苗林嚇一跳:「你說誰?」李振光笑:「你說我說誰?」「你怎麼知道我和她?」「那晚我看見陽台上……」「你眼倒毒。」
「我是干預審出身啊,眼不毒行麼?」
於是二人又沉默。後來苗林嘆口氣:「我知道我老婆說的對,我和她結婚也不會好過,沒人受得了警察這套生活方式。」李振光叫起來:「可你忘了她也是警察呀!」
苗林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