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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無花季節(一)

2024-10-04 09:09:39 作者: 張策

  人就像一棵樹。小芽出土時嫩得似乎可以滴下水來,隨著年輪一圈一圈增多,枝葉便顯出蒼勁,皮膚也就皴裂開來。人便老了,鬢邊堆出歲月的清霜。

  人老了便變。變得愛感傷,變得愛回憶,變得更加珍惜生命和榮譽,變得又讓人理解又讓人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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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委、市政府宣布調整市公安局領導班子這天天氣挺好,熱情洋溢的太陽把一切都烘烤得無限溫馨。司機小任估計這麼重要的會議一定很長的,便偷懶回司機班去湊一手牌局。不料一個震動全市的故事便發生了。

  這個市其實就是昨天的縣,因為沾了開發旅遊的光便升了格。各級幹部們都仿佛長了幾分精神,腰也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市委、市政府下決心做大動作,拿公安局開了第一刀。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公安局長們心情黯淡。原一把手齊志遠離職,退居二線做顧問。原二把手和三把手苗林、李振光離職退休,連顧問都沒得做。原四把手兼刑警隊長傅鐵暫時代理局長職務。這個四十二歲的中年漢子望著他的前任們心裡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齊志遠沒等市委吳書記講完話便憤然離座,旁若無人地從肅穆靜坐的警察們中間穿過去。走出禮堂門口,陽光在他的眼球上熱烈地刺了一下,眼前頓時黑了一片,眼淚也滾了出來。他抹了一把,安定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看清那輛白桑塔納轎車孤零零地在操場上趴著,也有一種失落的寂寞。轉了一下沒看見司機,他的火更撞上來,騰騰地頂著喉嚨。見跑機要的通訊員正發動摩托車,便吼道:「哎,哎,你過來!」通訊員不知道自己會被局長叫,自顧自地駕車要走。齊志遠便跳起來:「叫你呢!聾了麼?」

  傅鐵在會場裡見老頭子揚長而去,先是以為他方便去了,隨即便意識到情況不妙,頭便大起來。慌慌地追了出門,正瞥見摩托車拐出公安局大院,齊局長的背影在門口閃過。傅鐵的汗下來了,衝進傳達室給司機班撥了電話,開口便罵道:「你他媽馬上給我滾回來!誰讓你離開車的?人他媽還沒走你小子就把茶涼啦!」

  罵完摔下電話,心裡翻翻滾滾地挺不是滋味。傅鐵是老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幹部,當然了解老頭兒的複雜心情。他追出公安局大門,熱熱鬧鬧的街上早不見了摩托車的影子。傅鐵想:這算怎麼回事呢?老頭子性子烈脾氣暴,可也不至於這樣甩手一走啊,人家市委領導還在台上呢,這影響多不好呢。老頭兒真是暈了。難道人一到了這個年齡到了這個關卡就是這樣?

  傅鐵望著大街點上一支煙。他估計這會兒齊局長的摩托車已經到了城中央的十字街頭了。他無可奈何對自己笑了一下,心裡說這他媽算什麼事兒。

  小城不比大城市那般萬頭攢動人海茫茫,這裡磕頭碰臉地似乎誰都認識誰,更何況一個大名鼎鼎的公安局長。市公安局那輛超期服役的破摩托車轟轟隆隆地從街上駛過時,許多驚異的目光便投向后座上那位青臉的瘦小老頭兒。市計生委的胖主任正指揮人在路邊刷標語,見狀驚得眼珠幾乎跌落下來,叫道:「老齊,你這是——」後半截話咽在嗓子裡,因為摩托車已經遠了,那齊局長似聽見似沒聽見,竟沒回頭。

  「堂堂的局長坐二等摩托?邪!」一個曾經因盜竊被齊局長抓住判了二年刑的胖子,用碩大的手指剜著鼻孔說。

  這事一下子便在全市的大街小巷傳開了。公安局本來就是個特敏感的單位。

  只有太陽依然熱情得像個孩子,歡歡地看著這一切。

  副局長苗林則是散了會之後又逐科逐室地去告了別後才回家的。那時天色已晚,一群群暮歸的烏鴉掠過天空,全不顧苗副局長的惡劣心情而自顧自地鼓譟。苗林又餓又累,胖而鼓起的兩腮因總撐著笑容而酸痛。又因走到哪科總要喝人家一杯水,更覺得肚腹脹疼,呼嚕嚕地響。

  回到家打開單元門,便聽到悠悠的鋼琴聲,知道從市立一中退休的妻子又在教鋼琴課,便想到吃口熱乎晚飯的可能性不大了。妻子原是特級音樂教師,退休後招幾個孩子在家教琴,每次上課時必不做飯。苗林去了趟廁所,出來後進客廳坐到沙發上,見小孩子專心致志地練習著,妻子耐心地講解指教,卻是頭也不同,便想:「你什麼時候對我這麼慈祥呢?」這個念頭一出,原來想好的話便懶得說了。愣了一陣,腿腳緩過點兒勁了,便一聲不吭地出門去找吃的。

  苗副局長原想說的話是:我退休了,不用顧什麼影響了,離婚吧。

  苗林在燈火闌珊中走到市中心大街上,這裡的小吃夜市正是紅火的時候。賣拉麵的,賣餛飩的,賣湯圓的,賣火燒夾肉的……大呼小叫,熱氣騰騰。他正要了碗紫米粥喝著,卻有人在肩上一拍,回頭一看,卻是另一位剛卸任的副局長李振光,手裡還託了碗山西刀削麵。

  二人心照不宣,都不說什麼,肩並肩站在道邊吃起來。

  苗林年輕時上過大學,在地下鬥爭中入團、入黨,解放後調進公安局,常以自己是文化人自詡。李振光卻是鄉村治安員出身,土生土長的農民子弟。日常工作中二人總有些不大不小的隔閡。可現在他們處於同病相憐的狀態,不知不覺中便親近了許多。

  安慰了肚子,苗林掏出煙盒。兩個人點了煙,苗林便引著往人少的地方走。他有心計,小城人嘴雜,凡事都謹慎為好。走著走著,到了城東的大橋上。月亮升起來了,大概受了白日太陽的影響,也亮晶晶的很精神。

  河灘下有幾個嬉水的孩子,笑聲在夜風裡似遠似近,很醉人。可偏偏二人都沒這心思。扔了菸頭,李振光悶悶地說:「剛去市醫院,看了回鄭瞎子。看一回少一回啦。」

  鄭瞎子大名鄭一凡,公安局調研科長。寫了一輩子調研報告、局長講話、工作總結之類,把眼寫壞了。上周一夜他倒在辦公桌上,噴射而出的血把一篇寫了一半的文字弄得無法辨認。送到醫院後確診為癌症,已是晚期。

  苗林緩緩地掐滅了菸頭,嘆道:「真是……人啊……」

  李振光說:「咱的下場沒準還不如他呢。他好歹算以身殉職,咱給他往上爭爭,沒準弄個烈士。可咱呢?特別是我,幹了一輩子公安,老婆孩兒還在鄉下種地。咋就沒顧上給他們弄個農轉非呢?」

  苗林心裡咯噔了一下。真是,公安局長是有權的,可他們這幾個,這些年誰把權力給自己用了一點點呢?市公安局一直是廉政先進單位。也正因為這,他們這幾個老傢伙穩穩地坐了幾年交椅。可現在,市委領導說,正因為先進,在隊伍年輕化上更受帶個好頭。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啊,公安局在這個問題上也該是一面旗啊……

  苗林打個冷戰。河風入夜還是挺涼的。

  他愣了一會兒,強笑起來,問李振光:「今晚上你怎麼著?別回宿舍了。分給我的那個一居室小單元原說給閨女結婚,結果至今還空著。咱倆今晚一塊兒忍一宿吧?弄點酒?」

  苗、李兩位副局長親親熱熱往回走的時候,局長齊志遠在家接了電話。打電話的是市委吳書記,他問老齊上午怎麼回事?是不是對組織決定有意見?齊志遠大著嗓門說:「上午是有意見,可現在想通了。我齊志遠是不服從組織決定的人嗎?請市委放心,我一準兒當好這個顧問。」大概吳書記覺得他這個彎子轉得忒急了些,一時竟不知說什麼了。齊志遠便不耐煩了,說:「哎呀,你他媽還不知道我這個脾氣?」吳書記原是地委書記的秘書,搞文字出身,還真挺不習慣齊局長這個脾氣,只好笑笑,安慰幾句把電話掛了。

  齊志遠的獨生兒子齊放是刑警隊的副隊長,見老頭子放了電話,便不滿地說:「您可真會製造新聞,連我那個在農機站的同學都打電話問你爸幹嗎坐個摩托車上街示威?是不是又要搞嚴打了?您這麼大歲數怎麼還這麼個炮仗性子?」

  齊志遠其實在街上讓風一吹就清醒了,心說自己也是老黨員了幹嗎這么小肚雞腸?不就個官帽子麼?不戴它還不擔責任呢。可當時沒好意思讓通訊員再轉回去,只好硬著頭皮招搖過市。這會兒聽了兒子說,臉有點熱,便打開電視調大音量裝沒聽見。

  齊放還要說,妻子劉淑慧拉他一下,便閉了嘴。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對妻子說:「你說老爺子他也不想想,這麼撂台人家傅鐵會高興麼?我可還得在人家手底下干呢。」

  劉淑慧也是警察,在戶籍科管內勤。她說:「算了,事兒也出了。傅鐵也不是那種人,不高興會怎麼著?」

  齊放哼了一聲,不再說這事,說是有案子還要研究,走了。

  齊志遠看了一會兒電視,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便問正在織毛衣的兒媳:「淑慧,我這個人是不是常會辦錯事得罪人?」劉淑慧心中暗笑,嘴上卻只含混道:「干公安嘛,哪有不得罪人的?昨兒我一個中學同學來求我給他媽媽轉農業戶口,我說不行,頂回去了。今天在街上碰到,就連看我也不看了。」齊志遠聽了忙正色道:「這你做得對,不該辦的是不能辦,公安人員得有原則。」接著便說起自己以前如何如何,把剛才的話題忘了。

  劉淑慧的目的也正是要扭轉老頭兒的話題。她太了解自己這位性烈如火又心地坦蕩的老公公了。此刻見已無職無權的老爺子仍一臉嚴肅,心裡忽然湧起一種酸溜溜的說不上是可笑還是可憐的感覺。藉口去接上書法課的閨女,便撇下老頭兒走了。

  下了樓,正見那輛熟悉的白桑塔納剛剛停穩,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提著對講機的傅鐵,心裡便有幾分彆扭。臉上卻笑起來:「嗬,訪貧問苦來啦。」傅鐵忙說:「什麼呀,給老爺子賠禮道歉來啦。」劉淑慧說:「用你賠什麼禮……不過老傅,恭喜你了,今後可別為難我們小兵子呀。」傅鐵笑起來:「拿我開玩笑麼?我愁著呢,這幾百號人,可不是好扒拉的。」劉淑慧說:「看看,剛升了官話都變了。扒拉,可不,像我們這樣的也就是扒拉來扒拉去麼。」一句話把剛升了官的代理局長給僵住了。

  愣了片刻,劉淑慧又緩了語氣:「說正經的,你可不能忘了我們老爺子——」傅鐵忙道:「那怎麼會?」劉淑慧一擺手:「我說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顧,是體諒他的心。他幹了一輩子公安了,緊張了一輩子,指揮了一輩子,地位乍一變你以為好受麼?他這種人呀,早賣給公安局了。」

  傅鐵愣了愣神,看看劉淑慧,沒說話,只嘆口氣。

  一個公安局長確實不是好當的。公安局是一個極特殊的單位,它對國家和政府負著很大的責任,也擁有很大的權力。可又不像部隊那樣超脫。它需要和老百姓打交道,它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深深地探入老百姓的生活,摔制著、影響著老百姓們,同時又被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困擾著。它是政府和百姓之間一架極富感情色彩而又包含複雜內容的橋,它隔開了二者又連接了二者,使一個社會從此有了一種穩定。也正因為如此,從事公安工作特別是公安領導工作的人,都該是極有城府和經驗的人,他們本人就該是一部包容社會的書。

  傅鐵原來只管破案,整天風風火火地奔波在外,甚至十幾天不回市局露面也無所謂。現在不行了。早晨起來他揉著熬紅了的眼睛羨慕地看著齊放招呼刑警們登車而去,心裡無可奈何地計算著今天三個會議的內容。上午是和政治處研究警銜的頒授,下午和內保單位治安負責同志見面,晚上呢,還得和幾個人碰碰新領導班子的選拔問題。

  心裡這樣反反覆覆地核算著,從食堂捏了油餅邊吃邊往辦公室走。路過值班室門口,值班員正舉了電話記錄出來:「正好傅局長,蜂溪派出所來電話,說抓了伙搶劫的,讓派車去接。」傅鐵驚異道:「這麼早?」值班員便笑:「這是一幫上早班的賊吧?」說笑著,傅鐵絲毫沒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考驗的悄然到來。

  他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一是對辛勤工作的蜂溪所同志們表示個慰問,二是也表明一下自己仍然事必躬親的作風,三也是確實有點手癢。他特別渴望那種把手銬鎖到罪犯腕上的一剎那的快感。反正政治處的會定在九點開,跑一趟完全來得及。

  蜂溪便是使這個縣升格為市的新開發的旅遊區。一條山溪從高低錯落的峰巒間千迴百轉地流淌,溪邊處處野花盛開,引來無數蜜蜂飛舞,故名蜂溪。只是無法預測旅遊的人一多還會不會有蜂。蜂溪派出所是治安所,小院便坐落在蜂溪邊一個羅圈椅似的山坳里,日日夜夜聽得見溪水的吟唱。吉普車在院門口停穩,傅鐵剛一跳出車門,便見所長羅大可笑模笑樣地迎上來了。

  「喲,怎麼局長還親自來了?」羅大可也是個老民警了,為人城府很深,此時的話說得似乎有點弦外之音。傅鐵不接這個話茬,徑直問抓的人在哪兒?羅大可一指專門關押人的小屋:「仨,都在那兒呢。真是窮瘋了,搶了個進山拜廟的和尚,那能有幾個錢?」

  傅鐵一聽,也覺得這事好笑。鬆了口氣,便轉而表揚羅大可他們動作迅速,工作認真等等。羅大可不置可否,只笑笑。那笑容里似乎還有什麼話,讓人捉摸不定。

  民警們把三個年輕得似乎連奶味還沒褪的小子押上車,羅大可便說:「傅局長您看還有事麼?沒什麼我該帶人進山巡邏了,聽說今兒省里有人來旅遊,得盯著點兒。」這意思分明是逐客了。傅鐵也不好說話,一瞬間感到自己代理局長之後有許多人的態度都變化了,不禁感嘆不已。吉普車拐出小院,順溪邊公路曲曲彎彎地走,不時有興致勃勃的旅遊者迎面擦肩而過。一隻蜜蜂撞進車窗,驚異地飛了一圈,又嗡的一聲去了。這時傅鐵便聽到后座下蹲著的小青年裡有人囁嚅地叫他:「傅……傅局長!」

  傅鐵一愣。后座上看押民警怒氣沖沖地喝道:「閉嘴!傅局長是你叫的?」看那小伙子眉清目秀的,眼神里分明是乞求,傅鐵便制止了民警,問:「你認識我?」那小伙子說:「我姓吳……我爸……叫吳森忠。」

  傅鐵的心忽悠一下,他看到另外兩個小伙子分明露出了嘲笑的神情。那自稱姓吳的小子見傅鐵發愣,便又說:「我剛和派出所的大叔說了,可他不信……我真姓吳,吳書記是我爸。」

  傅鐵一下子明白自己被羅大可那老傢伙給撂進去了。他現在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難題。他知道羅大可的行動代表了許多基層民警的心理,看你這個剛代理了的局長能否正確處理此事。他眼前又浮現出羅大可那笑模笑樣的臉,那笑容的內涵實在是豐富。傅鐵覺得渾身有一種麻酥酥的不自在。他瞥一眼那小子冷冷地回答說:「我不認識什麼吳森忠吳書記,更不認識你。」然後便扭過頭不說話了。

  齊志遠喜歡傅鐵。傅鐵代理局長既是順理成章也是齊老頭兒力薦的結果。苗副局長當時就曾推薦過蜂溪派出所的羅大可。齊志遠和傅鐵都是偵察兵出身,都打過仗,一個在朝鮮一個在中越邊境。這一點使他們很有些相通的地方。

  聽說吳書記的兒子參與搶劫被抓,齊志遠的第一反應和傅鐵不謀而合。管他呢,證據確鑿,抓了就抓了。再說,吳書記從地委調來時間不長,家屬還都住在招待所里,這小城裡認識他們一家的人並不多。誰知道這小子會不會是冒充的?傅鐵向他匯報,他便拍著傅鐵的肩說:「該怎辦怎辦,你做主就是。」隨即也就把這事扔到腦後了。他現在是顧問了,說話做事得顧著這個身份。…上午研究警銜的會他沒參加,去市醫院看鄭瞎子了。

  鄭瞎子鄭一凡已經昏迷。他那瘦小的妻子在病床邊愁苦地坐著,見了老局長眼淚便禁不住地往下落。齊志遠知道這女人是小學教師,已經兩個月沒領到工資了,家裡還有個病婆婆和上學的孩兒,心頭不禁一酸。他性子烈可心腸軟,見不得這生老病死孤兒寡母的景象,忍不住責罵自己為什麼早沒想到照顧一下老鄭,真是用人太狠啊。馬還得吃草呢。他和哭泣的小學教師相對無語,病房裡一片沉沉的空寂。就在這時候司機小任悄悄進來告訴他有人找。

  他奇怪誰竟會找到醫院來,出門一瞧是市委的辦公室主任老邸,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老邸熱情地和他握手,像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似的。然後問他身體怎麼樣,家裡如何如何,小孩子還乖吧,等等。齊志遠說什么小孩子,我兒子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老邸便說我問的就是你孫子呀,齊志遠說可我沒孫子只是有個孫女。兩人便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齊志遠正色道:「我知道你找我幹嗎,這說明那小子倒真是吳書記的兒子。可惜是抓的現行,我無能為力,誰讓他自己折騰到這份上呢?」

  老邸說:「老齊呀,吳書記可是什麼也沒說,你別誤會。該怎辦怎辦,這咱懂,我就怕你不該怎辦怎辦呢。」

  幾句話把齊志遠倒說得疑惑了。莫非這老邸和吳書記有仇?來個落井下石?不對啊,平日見他和吳書記親近啊。齊志遠是個直性人,一時竟繞住了,眨巴眼不知該說什麼。

  老邸笑盈盈地,隨即不再提這個事,轉而問老齊幹嗎來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齊志遠照直說了,老邸便要求去看一下鄭一凡同志。齊志遠不能阻攔,老邸便進去,瞻仰遺容般地轉了一圈兒,肅穆地和家屬握了手,然後一溜煙地去了。

  直到坐進汽車,齊志遠也沒咂摸過味兒來,忍不住自言自語:「這個老邸,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倒是司機小任機靈,嘻嘻一笑說:「這您還不明白麼?他只要讓您知道那小子真是吳書記的兒子,目的不就達到了麼?」齊志遠還發傻:「可真兒子假兒子我也不能徇私枉法呀。」小任倒不耐煩了:「哎呀,像您這樣的現在有幾個?老邸以為您不過是在公共場所唱高調呢。」

  齊志遠不吭聲了,半晌突然罵了一句:「他媽的!」

  老邸是個很能幹的人。在找到齊志遠之前他已找了苗林,是在城邊上的一個養魚場裡。苗林正學著釣魚,可釣線垂了十分鐘不動便急躁不安,恨不得把線扯了。正在壓著心頭之火,對老邸自然便起了反感。但他是個不愛喜怒溢於言表的人,只淡淡一笑:「你找錯門嘍,我已退休,連公安局大門都不進了。」

  老邸在兩位局長那兒都未收到滿意效果,便想到了李振光。當然他知道最應該找傅鐵的,可他有意把這位代理局長讓過。老邸認為,托門路找人辦事應該找那說話最管用的人,但對這種人又必須找那最能令其聽話的人去說話。這理論說起來相當地繞脖子,但用俗語解釋很簡單:讓兒子辦事得找兒了他爸。目前傅鐵的「爸」就是這三位剛離職的老傢伙。他傅鐵敢落個「人剛走茶就涼」的罪名麼?敢冒三位老傢伙不力保他正式升任局長的風險麼?所以雖然齊、苗二位都未明確答應什麼,可老邸仍然充滿信心,相信自己的話對上述二位會有影響,也相信李振光會好說話,因為自己手裡有令李振光垂涎的誘餌。

  一想到這些,老邸便忍不住微笑。

  李振光正在公安局後院伙房邊上的小菜園裡生悶氣。這其實是個不應該生氣的日子。陽光很柔和的,風也仿佛是嫩嫩的嬰兒的小手,輕輕地拂過人的臉。李振光生氣是因為昨天他回了一趟家。他家住在城南十里遠的村里。到家後他對老婆和孩兒們說自己退休了,不當公安局副局長了,家裡頓時像遭了雷擊般地起了混亂。小女兒哇的一聲哭了,隨即捂了嘴就跑。兒媳卻冷笑了一聲,扭身回自己屋還鎖了門。李振光知道這是為什麼,心頭湧起一陣苦澀的浪頭。還未說什麼,兒子已把碗筷一拍,怒喝了:「您這是怎麼了?鬧了半天就這麼光棍一根地下來了?成啊,光榮啊,可我媽跟我妹子怎麼辦?我算他媽耽誤了,成了家,這輩子鐵桿兒當農民了,可——」話說到這兒,兒媳早在屋裡嚷了:「你鐵心當農民了?我可沒答應呢。也罷,趁著沒孩子,明兒咱就上鄉政府,離!」兒子頓時像挨了棒子似的蔫了,一雙陰毒的眼睛只瞪著父親。李振光看看妻子,見那凌亂的白髮問也掛著幽怨和愁苦,只好擼腿走了。原打算商量啥時候搬回去住,也沒說。

  老邸找到他時,他正蹲在蘿蔔纓間抽菸。悶悶的煙霧包裹了他,使他像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老邸自自然然地招呼他,和他一起蹲在那兒閒扯。扯來扯去說到吳書記了解他的困難,很同情他也很欽佩他,吳書記甚至還說過這樣的話:像李振光同志這樣廉潔奉公的好同志,我們不照顧誰照顧?老邸說話很藝術,他慣於把話題扯遠了再適當地收回來,還慣於把完整的話拆散了插到廢話里而去說。李振光聽了半天終於聽明白了兩件事:一是吳書記有意責成傅鐵解決自己家屬的戶口問題,二是吳書記最疼愛的小兒子因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進了拘留所。

  他聽明白了老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於是老邸打道回府。

  李振光在菜園裡蹲到天黑才起身。他反覆地把一隻螞蟻放到蘿蔔梗上看它慌慌張張地爬到葉梢,一次又一次,直到那隻螞蟻筋疲力盡同時對這個愁眉苦臉的老農恨之入骨。李振光起身後拖著麻酥的雙腿去打了個電話,打給市局預審處的肖處長。

  李振光在職時分工主管預審處和看守所。

  在下來的這幾位前任領導中苗林應該是最悠閒和生活最安逸的。他那個藝術氖圍很濃的家庭在公安系統是很少有和很受人羨慕的。妻子是在省里有點名氣的鋼琴教師,女兒也受母親影響上了省音樂學院後留校任教。大兒子更了不起,在美國搞電腦呢。苗林吃穿不愁,卻不知為什麼總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在養魚場折騰了一天,最後仍是人家給用網打了幾條魚充數。苗林提著歡蹦亂跳的魚看看,無聲地笑了,順手把魚給了來接他的司機。司機挺高興,開車進城之後殷勤地問苗副局長去哪兒,不想苗林聽了把臉一板:「去哪兒?當然回家。」可司機把車拐進南大街,苗林又讓他停了,說散散步。司機剛要開走,苗林又喊住他,把剛買的一副進口漁竿塞進車窗,然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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