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花季節(三)
2024-10-04 09:09:47
作者: 張策
市財政局把公安局的一份購買警械器材的請示退了回來,理由是沒錢。關於市公安局領導班子調整配備的方案,也壓在了市委組織部,問了兩次都說沒研究呢。傅鐵到市委參加個會議,在樓道里碰上辦公室主任老邸,剛要打招呼,老邸竟旁若無人地去了。也許事情並不複雜,財政局是真沒錢,組織部是真沒時間,而老邸是真的眼睛不管用。可人們聯繫了吳書記小兒子被勞教的事情就不能不敏感。傅鐵心裡尤其彆扭。說不願當官卻也不假,可哪個男人又沒一點進取之心呢。難啊。一覺得難,人就懶懶的,可公安局的事又不容你懶。刑警隊在大街小巷已蹲守快一個星期了,一個個小伙子都急躁不安,連化了裝做誘餌的女刑警小馬在街上晃得都罵上了極髒的粗話。傅鐵賭氣扎到刑警隊不出來了,決心和年輕人同甘共苦。
可局裡有那麼多事等著他這個代理局長。鄭瞎子鄭一凡終於咽了最後一口氣,傅鐵從蹲守的現場直奔醫院。瘦弱的遺孀抓住他的手,哭著說:「我不要撫恤金,我雖然窮可也沒餓死。我只為我們老鄭要一個榮譽要一個名聲。當警察這一輩子,他難呀。他不圖別的只圖一個好名聲呀。」傅鐵被哭得心頭絞痛,當場拍胸脯說:「我一切照辦。我和老鄭一樣是警察,不讓老鄭安心閉眼我就是混蛋。」
扭頭便找齊、苗二位商量。正好二位都在醫院住著。鄭瞎子的事他們都已知道了,而死亡對於上了幾十歲年紀的人來說是最恐怖的事情。他們都沒敢去看鄭的遺孀,且心情都很沉重。聽了傅鐵的匯報,苗林嘆口氣說:「一個人就這麼一輩子啊……老齊,你看怎辦?」他仍然極慎重的,一把手在自己就不發表意見,但他的意見已經在他的語氣中流露了。齊志遠想了一會兒,說:「能辦到的,就都儘量辦吧。老苗說的對,人就這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回。」傅鐵答應了,義問二位老局長身體如何。苗林說自己快出院了,可老齊還得觀察一段。齊志遠便無可奈何地笑道:「人他媽不服老真不行。」傅鐵發現老頭子過去的鋒芒銳氣在病了一場之後竟減了許多似的,不禁暗自感嘆。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漸漸便聊到工作。傅鐵其實早囑咐自己少打擾老局長,可事到臨頭話便憋不住,一來二去便都說了。齊、苗二位聽著,臉色漸漸嚴峻,屋裡空氣也沉重了。
這是間幹部病房,有電話的。齊志遠便慢慢下地,拿起了電話機。他撥號時沒人在意,直到他說出找吳書記時傅鐵才悚然一驚,忙叫:「老齊,您——」齊志遠做個斬釘截鐵的手勢截了傅鐵的話頭,一剎那間他又有八面威風的局長架勢了。吳書記接了電話,齊志遠便說:「我匯報個事。蜂溪搶劫案是我病之前做的決定,其中有個從犯吳彬自稱是你的兒子。我想你作為市委書記知道應該怎麼做,就沒找你核實。如果有什麼不妥是我的責任。完了。」不等對方說什麼他便掛了電話。想那吳書記此刻一定是目瞪口呆了。
苗林搖頭說:「你這是何苦?還這麼莽撞。」
傅鐵卻感動得幾乎落淚。顫抖著嘴唇,他說:「老齊,您不老。真的!」
齊放心裡窩了一團火,既是因為抓不到人而著急,也是因為對傅鐵產生了不滿。齊志遠給吳書記打電話的事已經風言風語地傳開了。這天齊放抽空回家換衣服,便對妻子劉淑慧發開了牢騷:「沒想到傅鐵這人也夠陰的,調唆咱們老爺子給吳書記打了那麼個電話。這不把老爺子給撂進去了麼?再說,我也得跟著倒霉。」
劉淑慧一邊收拾著丈夫的髒衣服一邊說:「你也沒弄明白是咋回事,先別瞎說。咱老爺子那脾氣你也知道,沾火就著。」齊放說:「正是因為這我才怨傅鐵。沾火就著,那不就正是傅鐵點的火?」劉淑慧一時也無話可說,想想也有幾分彆扭,便沉了一會兒才說:「算了吧,反正事也出了,咱們家也就落一個公正無私的好名聲吧。」齊放冷笑:「名聲好了,可別的都耽誤了。」劉淑慧便點著丈夫的鼻子說:「我說你自私還真沒說錯。」
齊放就那麼窩著火離開家奔了蹲守現場。五次婦女被扎的現場都在小城的南半部,所以案情分析會上大家推斷作案人肯定就隱藏在這一帶,於是便日夜不停地在這一片蹲守巡邏。這辦法似乎笨一些,但對付這種明顯有變態心理的傢伙不失為良策。另外齊放還布置了在這一帶的單位、居民區進行摸底調查。齊放是從小在公安局院裡滾大的,天生就是塊刑警的料子。他騎自行車拐上南大街時,老遠就看見打扮得花枝梢展的女刑警小馬扭扭地在路上走。他沒和這小丫頭打招呼,在路邊一個小酒館找到兩名男部下。三個人都沒說什麼,因為沒什麼可說。齊放端起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像有一種往火爐上潑水的感覺,噝噝的熱氣順著嗓子眼直往上冒。這時已是夜裡十一點多,幾次發案都大約是這個鐘點。幾個人都把臉沉著,隔著玻璃窗看見小馬又慢悠悠地走了回來。
齊放的心突然一動,因為他看見馬路對面的公共汽車站牌下有個人影一晃。那邊沒有路燈,人影和濃黑的夜融為一體,極不好辨認。然而齊放還是認出了那是個人。他馬上想到來班車已過這人幹嗎還在車站站著?接著他便發現那個人在移動,移動方向與速度都與路這邊的小馬相同。難道今天有戲?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齊放掏出對講機呼叫路兩頭埋伏著的另外兩個小組,同時率兩名部下悄悄閃出小酒館的門。小馬的倩影在前面忽明忽暗。他們屏著呼吸順著牆角緊緊盯著。這時的情景就好像小馬是一隻雌兔,垂涎的狼和警覺的獵人都瞪圓了眼睛。
馬路那邊的人忽然折轉方向過馬路了,動作像一隻偷食的貓。正在這時一個部下踢響了一個可口可樂的空罐子,不算太響的聲音還是驚動了過馬路的人,於是他發現了黑暗處的埋伏,毫不猶豫地扭頭往回走。齊放罵了部下一句索性騰身向那人追去。那人於是撒腿就跑。齊放大喝一聲「站住!」同時路盡頭也閃出了包圍過來的刑警。那人見無路可逃便停住了,路燈的光芒下照出一張挺年輕的臉。
「你跑什麼?」齊放一邊問一邊打量這小子,發現特徵和幾個受害人介紹的差不多,心中不禁暗喜。那人倒也不慌,說:「我以為是搶劫。我害怕。」齊放冷笑道:「你怕什麼?我看你也不像大款。我們是公安局的,你身份證呢?」那人忙說有,伸手在身上亂摸。齊放冷眼看他,總覺得他那姿勢有點彆扭,有點發僵。看著看著,心裡猛然一動,突然伸手推那人一把。那人蹬蹬倒退兩步。齊放大喝一聲:「地上是什麼?」幾個人定睛一看,原來剛才那人腳下踩著把錐子,想來那五個女人屁股都是這玩意兒扎的了。
小馬彎腰去拾,那人突然從懷裡掏出把刀子朝她砍來。齊放手疾眼快,一腳將那人踢個踉蹌。幾個小伙子上去就把刀奪了,把人銬了起來。
齊放心頭一股無名火起,衝上去照那小子臉上就是一拳,跟著又是兩腳。他萬萬沒有想到一腳踢斷了這流氓的一根肋骨,於是,新的麻煩接踵而來。
市公安局調研科長鄭一凡的追悼儀式開始時隆重而有幾分淒涼。因為傅鐵曾去市委請一位領導參加而被辦公室主任老邸擋了駕。傅鐵說這是家屬唯一的要求,老邸卻說級別太低領導去不合適,你們就代表了吧。言語倒是很沉重的。鄭一凡的妻子聽了也沒說什麼,只嚶嚶地哭。
於是鄭一凡的戰友們沉著臉在濛濛細雨中開始向死去的調研科長告別。火葬場的靈堂內外充盈了太多的警藍色,顯得凝重而壓抑。因此當市委那輛紅桑塔納在靈堂外停穩時大家眼前都不禁一亮。傅鐵迎住吳書記。吳書記握住他的手仍然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剛聽說。我還是來了。」
這兩句話很短而且語法上似乎也不那麼規範,可傅鐵聽懂了。他也低聲說:「您來就好。」
苗林出院回家,正式向妻子提出了離婚要求。
妻子在琴鍵上彈出一個低音,淡淡笑道:「怎麼,真要另尋新歡了麼?」
「不。」苗林鄭重地搖頭,「我不會再結婚。你說的對,沒有誰會忍受我。住院這一段我認真想過了,她當年喜歡我和你喜歡我一樣,因為我是個活躍的小伙子。可今天我不再是小伙子,更不活躍,甚至出了公安局大門連朋友都沒有。你和她都沒有理由再喜歡我了。」
妻了的手停止在琴鍵上,慢慢地扭過臉,看著丈夫的眼睛說:「你不後悔麼?」
苗林笑笑:「當年我的領導讓我負責隱蔽工作時全國正搞肅反,我是從心裡覺得這工作光榮義神聖。領導說你必須全身心投入,必須犧牲你的娛樂和你的休息時間,因為敵人是沒有上下班的。你還必須隱姓埋名,少出頭多工作。我就毫無怨言地這麼做了。開始也不習慣。想唱想跳想摸籃球,還想和朋友們去郊遊,可沒時間啊,又有紀律……後來……後來不用說了,反正,我不後悔。只是苦了你。」
兩雙眼睛久久地對視著,滄桑的歲月從這目光的交流中走過。許多真摯、許多哀怨、許多瑣瑣碎碎的故事都被這目光揉搓了。淚水漸漸盈滿了。妻說:「不能不離嗎?」苗林愣了一下,終於咬咬牙,「還是離吧。為了我的名譽,你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妻子長嘆:「你為什麼是個警察?我為什麼又偏偏喜歡浪漫?」
這真是悲劇。妻子出生於省城一個富商之家,從小愛唱愛跳喜歡鋼琴。在大學讀書時瘋狂地愛上了合唱隊長兼籃球健將苗林,並在戀人的啟發下和家庭決裂。然而過去可以拋棄,性格卻無法改變,她一輩子都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人。她會忍受丈夫幾天幾夜地不回家嗎?她會忍受疲憊不堪的丈夫不吻她一下便鼾然入睡嗎?她會忍受丈夫對貝多芬、施特勞斯越來越明顯地茫然和冷淡嗎?這一輩子,他們越來越像陌路人,越來越對彼此的差異無可奈何,他們都沒有錯,今天都應該說是功成名就不枉負一生。可是……
「早就該離的,」苗林喃喃地說:「我虧欠你太多,生大兒子時,我在鄉下破案子。生閨女時,我又在牛棚里。難怪兒子和我不親……我連作業都沒幫過他們。」
妻子淡淡地一笑:「這算什麼呢?你知道,我對你最失望的是哪一回麼?是那回我的論文發表,我讓你看,你卻捧著它睡著了。那回,我哭了半夜。」
苗林的胖臉紅了,心裡真的不是滋味。低聲地,他說:「我很內疚。所以……」妻子打斷他的話:「可我現在不想離婚了。」「什麼?」苗林驚訝地張大嘴巴,「為什麼呢?」妻子臉上浮著近乎淒涼的微笑:「最好的人生都錯過了,還有什麼必要?湊合了一輩子何必臨了分手?既然你不想和她結婚,那我們就再湊合下去口吧。我們老了,生命已經太短暫……」
苗林聽著,慢慢地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來,流過長了第一塊老人斑的手背。
本著從重從快的原則,扎女人屁股的傢伙以傷害罪、流氓罪被逮捕並起訴到市法院。然而刑警們慶祝勝利的酒勁兒還沒過去,那傢伙指控公安局刑警打人致傷的消息便傳到了市公安局大院。而且證據確鑿,有醫院診斷為證。那傢伙確實斷了根肋骨。
齊放被停職。
齊志遠是從市委辦公室主任老邸嘴裡聽到這消息的。老邸代表市委來醫院看他,寒暄之後便扯到工作,進而便扯到最近中央號召開展反腐倡廉活動,等等。說著說著,便說到刑警隊打人說到齊放被停職,說到公安局出了違紀問題真是可惜了,十幾年的廉政先進啊。齊志遠聽著,臉色漸漸陰暗,繼而胸部爆發出驚人的絞痛,後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傅鐵聞訊趕到,鐵青著臉沖老邸低吼一聲:「滾!」老邸的臉原是白的,騰的一下紅了,叫道:「哎你這個同志——」話沒說完,傅鐵的手指已戳到他鼻尖上:「滾!」老邸只好氣呶呶地走了。
幸虧是在醫院,幸虧醫生護士搶救及時,半個小時後齊志遠重新睜開了眼睛。他盯住傅鐵,問:「這是真的?齊放的事?」傅鐵點點頭。老頭兒便又問:「打算怎麼辦?」傅鐵咬咬牙,迎住老局長的審視,說了四個字:「實事求是。」齊志遠緩緩地點頭:「好,好個實事求是。」便不再說話。
傅鐵走出病房,迎面碰上紅著眼圈兒的劉淑慧。劉淑慧劈頭就問:「你知道那天齊放為什麼憋了一肚子火?」傅鐵問為什麼,劉淑慧說:「是為你,為你慫恿我們老頭子給吳書記打電話。」傅鐵一愣,繼而明白過來便醬紅了臉龐。問:「你相信我是那種人麼?」劉淑慧定定地看著他說:「我不知道。有的人地位變了品行也會變的。」傅鐵說:「有的人是會的,可我不會,我寧可不當這個破官兒。我不跟你多解釋,多解釋倒像我表白自己了。我就告訴你一句,我是跟你家老爺子學當官的,你說我會不會幹那操蛋事!」說完,怒氣沖沖地往外就走,心裡亂鬨鬨的不是滋味。
這是個大晴的天兒,傅鐵走出醫院大樓時眯著眼睛,只覺得眼前金星亂跳,頭也昏沉沉的。他昨晚又熬了一個通宵。化工廠旁邊幾個村的農民把工廠砸了,說他們污染環境,地無法種了人也無法活了。事態平息下來已是天亮,鮮靈靈的太陽絲毫振奮不起代理局長的精神。此刻又是這麼一出,這個破官兒還真是沒法干,煩,真煩。傅鐵把自己扔進桑塔納,沖司機小任沒好氣地喝道:「開車,挑沒人的地方跑,愛上哪兒上哪兒!」
小任開著車在郊外瘋跑了一個下午,苗林和李振光這兩個老頭子在傅鐵辦公室門外碰了鎖頭。
苗林拉了李振光來為齊放說情。
苗林近來有些變了。自從和妻談判之後,雖然還住在那小單元里,但時常回家走動走動,坐在沙發上看妻子教鋼琴課,或是拎個菜籃悄悄下樓到農貿市場買菜去。他又買了副漁竿,到城外漁場去過兩趟,第二趟竟提回一條三兩左右的鯽魚來。興趣是慢慢培養的,他對別人說也對自己說,挺有個退休老幹部的派頭了。
可聽到齊放被停職他動了心。他和齊志遠多年搭檔,感情深遠,尤其佩服老齊那股子憨直。再者,從對自己兒女的幾分失望,轉而對齊家父子的羨慕,久而久之便對齊放很有幾分喜愛。他知道這件事對齊志遠是個多大的打擊,他不敢相信齊老頭兒會經受住這打擊。復複雜雜的感受在心裡翻滾了幾天,他決定豁出這張老臉和許多年的清正名譽,為齊放說一句話。
李振光則想得更簡單:打人是不對,可沒打好人啊,批評教育也就可以了。所以苗林一找他,他就來了。
可傅鐵不在,沒人知道他哪去了。李振光說:「這小傅可真逗,怎麼也不給值班室留個話?局長嘛,找不著還成。」說著便想讓值班員開電台呼傅鐵。苗林不動聲色地想了想,拉了李振光下樓去了。
到了院裡正碰上市委吳書記從那輛紅桑塔納車上下來。兩個人對視一眼便迎了上去。寒喧幾句之後,苗林淡淡笑道:「這是為處理齊放而來吧?」吳書記推推金絲眼鏡說:「不是。我來找傅鐵,讓他陪我到醫院看看老齊去。」苗林說:「我聽說老齊又犯病了,挺重。自然是為了齊放的事了。」吳書記聽了看看他,又看看李振光,不說什麼,點點頭往樓里走。李振光叫了一聲:「哎,小傅不在。」吳書記停了一停,便轉回來,又看一眼苗林,看一眼李振光,思忖了一下,才慢慢地低聲說道:「你們兩位老同志可能認定我會借齊放同志打人這件事挾私報復了,可你們錯了。我兒子吳彬的事我絕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我以共產黨員的身份起誓。有人到公安局來活動,我分析是我愛人背著我乾的,我批評了她……」說到這裡他出了汗,很艱難的樣子。於是他摘下眼鏡來擦,於是他那雙凸出的魚眼便暴露無遺,眼球很濕潤,仿佛是淚。
苗林嘆口氣,說:「你幹嗎和我們說這些?我們……」吳書記忙說:「我知道你們會不信,這個年代很多人是太為自己想了。說實在的我也想過為兒子……可在你們這面廉政紅旗面前我那樣會永遠良心不安。我要去看老齊,是想和他說說這些話的。過去說他也許不信,可今天說他該信了,因為他和我有了一樣的痛苦。我們都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該怎麼做,可兒子畢竟是兒子……」
他的嗓子裡似乎有痰,說到這兒哽住了。愣了愣,便戴上眼鏡,把一切想說的話都藏到鏡片後面去了。他又是一個書生氣很足的市委書記了。他鑽進汽車,像鑽進一個可遮蔽一切的蝸殼。他就這樣走了。
「我們還找傅鐵麼?」許久,李振光問苗林。苗林抬頭望望天,又低頭看看地,慢慢地說:「我們老了,真老了……」
轉眼到了冬季,又轉眼到了大年三十。
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的雪把縣城包裹起來,仿佛一個俏麗的少女轉眼成了豐腴的婦人。她穿一襲潔白的冬裝,興致勃勃地扭動著迷人的身體,向人們顯示她凸凸凹凹的曲線。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里,三個退下來的公安局長聚在李振光的單身宿舍里,擺開一桌不太豐盛但很實惠的酒菜。
齊志遠出院後不敢喝酒,端了杯可口可樂說:「過了年,我就算把顧問這個帽子摘了,無官一身輕,和老苗釣魚去。傅鐵這小子不錯,新上來的羅大可啊、肖胖子啊,也不錯。咱們——」苗林笑吟吟地指著他說:「哎老齊,可是你立下的規矩,今天不談工作,只過年。」齊志遠一愣:「好,不談工作就不談,本來也不該咱們談。說別的。」三人都笑。
天南地北地扯了幾句,便冷場。說什麼呢?除了工作,除了這份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工作,似乎還真沒的好談。默默地聽著遠方忽緊忽松的鞭炮,苗林幽幽地長嘆:「唉,咱們呀,都是再也開不了花的樹,只剩下一堆老葉子了。過去花開得旺時,人人都夸好花好花。這會兒,沒準該敲敲咱的樹幹,說,這幾棵老樹,該伐了吧?」三個人又笑。齊志遠說:「你說的也不全對,開過了花,咱還結果呢。」李振光說:「可結過了果,咱就像這會兒,光剩下杆兒啦。」苗林笑:「也許咱開的是『謊花』,不結果。」三個人又笑,笑得前仰後合,齊志遠邊笑邊說:「管它呢,反正咱開過花了。」
於是苗林提議大家說說自己辦過的案子,說這就是咱們開過的花。李振光先說,我辦第一個案子時還是治安員呢,有個小子偷了頭豬。齊志遠便說剛解放時剿匪如何如何,還捋起褲腳讓苗、李二位看早已看過多次的傷疤。苗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問:「還記得從南山碾子屯挖出那個特務的事麼?」李振光一拍桌子:「當然記得,我的初審嘛,他——」苗林說:「那是我第一次抓錯人。」李振光一下閉了嘴,屋裡一下子沉寂下來。許久,齊志遠說:「可後來是你堅持為他平了反。」苗林點頭:「那是朵實實在在的『謊花』。」這回,誰也沒笑。
正在這時門開了,幾片雪花隨著來人飛進屋來,攜著一片寒氣。來的是齊放和劉淑慧兩口子,劉淑慧打開抱著的書包,掏出一隻飯盒,打開,是熱騰騰的醃香椿炒雞蛋。齊放似比以前瘦了些,顯得有幾分深沉了。他受了處分之後自己要求調離公安局,聲稱絕不給公安局抹黑。現在他是蜂溪賓館的保安部長,西服革履的,讓他原來那些刑警部下眼紅。兩口子不多說什麼,知道多說會攪了老人們的興致,放下菜便告辭。齊志遠喊一聲:「雪大,別摔了。」齊放從門外回一句:「摔過了,不怕。」
苗林嘗一口雞蛋,贊道:「老齊,你有福氣。看我那兒女,在美國的,大概早忘了中國年了,連個電話都沒打。在省城裡的,跟男朋友去廣州了,也見不著影……」李振光的臉沉下來,猛嘬了一口酒說:「老苗,你該知足了,孩子有出息,比什麼不強啊。我呢,回家都怕兒子宰了我。」說著,紅了眼圈兒。齊、苗二位看著他,一時也不知勸什麼,沉默間想起許多故事來,酸澀便湧上心頭。
雪還在悄悄地下。積雪壓音,天地間仿佛安靜了許多,連鞭炮聲都稀疏了。李振光悶悶地說:「下一代會像咱們這麼死心眼麼?」齊、苗二位都不回答,各想各的心事。窗玻璃上突然紅了一下,不知是誰放了一隻煙花。
雪下了一夜。
當第二天早晨市公安局長傅鐵陪著李振光的妻女推開小屋的門時,三個老頭兒擠在那張拼了兩條凳子的單人床上睡得正香。
大清早便趕了二十里路又說了許多話的公安局長又冷又餓,可他看著老頭兒們突然覺得心裡滿了,滿得要溢出來,滿得要形成無數條小溪,緩緩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