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9:02:33 作者: 張策

  是要好好想一想。這裡邊確實好像有些事不對。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是那種浙浙瀝瀝、沒完沒了的小雨,仿佛有種不動聲色的執著浸泡在每一粒雨滴里.不緊不慢地灑落在土地上、屋頂上和人手裡的雨傘上,使人昏昏欲睡,恨不得剛起身就又爬回到床上去。李澗峰端著一隻大號水杯,照例站在陽台上刷牙,落在護牆上的雨水濺到他臉上,思想和陰雲一樣沉重。他惡狠狠地想:媽的,現在的事兒為什麼都像一團亂麻似地讓你想不清楚呢?

  有些事當然是可以想清楚的,但想清楚也就多少會有一些不舒服。比如說,李澗峰很明白昨晚交警支隊叫他到現場去的目的。他們一定是一看見那輛保時捷就讓馬小凡給他打電話的。他們知道那車的來頭,所以他們不想自己承擔可能會要承擔的責任。李澗峰到了,新聞發布就是市局的事了,責任也就是市局的了,交警支隊就退到了幕後。這種小滑頭,說沒法說,吵沒法吵,彼此心知肚明,李澗峰只好不吭聲,心裡當然有點彆扭。

  有些事就還想不清楚。王婉琴為什麼提醒說別上當?上誰的當?誰上當?莫非這起車禍背後有什麼陰謀?那麼這陰謀又針對誰?還有,為什麼要通過他李澗峰傳話給公安局?其實正如李澗峰所說,那個於得海和市公安局的每一位領導都很熟的,隨便給誰打電話都可以。就在前天,李澗峰還見到這位腆著大肚子的老闆和市公安局蔡副局長在市體育館打網球。李澗峰當時是去健身房健身的,看見兩個胖子拿著網球拍的背影,他趕緊躲開了。

  老蔡就是分管交通的,還兼著交警支隊的支隊長。而且,這個資格僅次於老局長的蔡胖子,對年輕氣盛的陳副局長頗有微詞。

  想到這兒,李澗峰更覺得後背發涼。牙膏在嘴裡泛起一團辣乎乎的泡沫,順著嘴角流下來,他也忘了擦。直到屋裡電話響起,他才從自己沉重的思想中驚醒。

  是客廳小茶几上的座機在響。看來電顯示的號碼有點眼熟,接起電話,李澗峰聽出是馬小凡。

  「還在抱著枕頭做春夢呢?」馬小凡劈頭蓋臉地嬉笑著,「快說說夢見什麼了?別盡讓我們浮想聯翩啊。」

  李澗峰哭笑不得:「你這個丫頭有正經沒有?有事說事。」

  「今天早晨電視台晨報新聞把昨晚的車禍捅出去了,說是群眾舉報的線索,公子哥兒馬路撤野,人行道上撞死無辜婦人。還點了得海企業的名。蔡局指示,讓我們向你匯報,是否快點開新聞發布會,以正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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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李澗峰意料之中的事。他馬上說:「好,我這就到局裡去,向丁主任和陳局匯報,爭取今天就開。哎,可話說回來,你們的現場得搞紮實,千萬別出錯。」

  「放心吧,中午之前,我就把所有材料放在你桌上。」馬小凡嘴雖然敞,可工作起來是把好手,幹練、精明。她答應了的事是不會出問題的。

  「責任認定了吧?」李澗峰隨口問。馬小凡說:「基本認定了。酒後,車速120,沒跑……」李澗峰聽見臥室里手機響.忙說:「回頭再說吧,我得接手機。」他扔下電話,跑進臥室,手機卻又不響了。看來電顯示,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當了新聞發言人之後,李澗峰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不認識的電話不接。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就消了這個號碼,然後胡亂吃口東西,匆匆下樓。想起車還扔在修理廠,就跑到小區門外叫計程車。在路邊站定剛一抬手,一輛捷達就停在了他面前。車窗落下,探出來的竟是田昭昭的臉。

  「等你半天了,老同學。」

  治安民警田昭昭上次犯了不大不小的錯誤,就被調到看守所去了。李澗峰也和他好長時間沒見面,現在看他挺精神的樣子,上了車就笑著說:「你算混好了.都開上私車了?」

  田昭昭一踩油門,捷達老牛似地吼叫一聲,竄了出去。「二手的。看守所那麼遠,我自己不疼自己誰管我?」李澗峰端詳這車,果然是又破又髒,特別是身下的坐墊,屁股挨上去就挪不動了,仿佛粘在了坐墊上。他不禁一陣噁心。

  「別討論我的車了,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的。我昨晚上值夜班,下半夜送來個小子,他一進來就哭,說是他讓人陷害了。這小子叫于斌,公子哥兒,昨晚上他撞死個人。」

  李澗峰一激靈:「陷害?他有什麼證據這麼說?」

  「我也那麼問他。他說,他的車是絕不可能出問題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車了。可是,昨晚他的車突然沒剎車了,不然他也不會撞了人。」

  李澗峰沉思。半晌才說:「這不是證據。再好的車也是車,也是會出毛病的,也許就這麼巧,偏偏這會兒就壞了。我的車還壞了呢。」

  「你說的是。但是,他肯定還有別的什麼證據,沒說。也許就是一些蛛絲馬跡的,說吧,沒多大價值。不說, 自己心裡明白就是這麼回事。」田昭昭專注地開著車,感嘆道:「人啊,就是這麼回事,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人說婚姻是鞋,舒不舒服腳知道,其實一切事情都他媽如此。」

  李澗峰拍拍老同學的肩:「你總算活明白了。」他臉上笑著,心裡卻在不停地翻騰,思緒像車窗前的那把雨刷,來來回回地晃蕩。把前後的細節串起來思考,他是有幾分相信于斌的話的,也正因為相信,他就更感到沉重。他靠在勃滑的座椅上,反覆掂量著眼前的事情。想來想去,他問田昭昭:「這件事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按工作程序,你沒必要非告訴我的,你應該上報看守所領導。」

  田昭昭瞪大眼睛看看他:「我當然要報領導。可是,你不是發言人嗎?這種事兒你不得發言啊?」

  李澗峰大笑:「栽一回跟頭你學聰明了,也知道宣傳的重要了。」田昭昭一腳剎車踩下去,破車「轟轟隆隆」地又往前衝出一段,才停下來:「諷刺我是吧?」李澗峰說:「不是,我看你是真進步了。」

  車已停在了市公安局門口。田昭昭愣著不說話,好像在想什麼事。這對這個總有點吊兒郎當的人來說很難得。雨還在下著,不大不小的。李澗峰看著田昭昭,突然想,這年頭兒,逼得每一個人都不得不變複雜啊。其實,也許那個傻呵呵的、就知道玩玩古董的田昭昭,更可愛。

  他下了車,走了幾步又回來,扒著車窗問:「哎,你怎麼知道我今兒沒開車上班?」見田昭昭搖頭,又說:「我要是開車你怎麼攔我?』』田昭昭笑著說:「好辦,我就開車撞你的車嘆,你還能不停?」說完,一腳油門,跑了。

  陳副局長的辦公室是局長辦公室里條件最差的一套。面積小,還背陰,不見陽光。當初市公安局新辦公樓落成的時候,老局長還為此罵過基建部門,說這不是在局長們之間製造矛盾嘛。基建的人也委屈,說蓋樓嘛,總有背陰的啊。還是陳副局長痛快,說班子裡我年齡最小,我就這兒吧。現在,陳副局長鯉魚跳龍門,後勤處也有人嘀咕是不是給他調房子,可是,沒人敢當面和他說。對於陳副局長,人們的議論是他人雖年輕,城府可不淺。

  李澗峰來到他門前的時候,早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看了電視台新聞的錄像。這是他定的規矩,誰值夜班誰負責把早晚兩次新聞節目錄下來,他一上班就可以看到。掌握情況之後,他就把新聞稿擬好了。很簡短,但字醉句酌,儘量做到天衣無縫。最後,他讓內勤小趙起草新聞發布會通知,只要局長定了調.發布會隨時可以開。按部就班做完這些事,他拿著稿子來到陳副局長門前,就聽見陳副局長正扯著嗓子罵人。

  「閉嘴!我讓你閉嘴聽見沒有?你還有理啊,啊?你這樣做讓市委市政府怎麼給你擦屁股?是你說了算還是市委說了算?別廢話,你在三天之內不把這案子拿下來你捲鋪蓋回家,我陪著……」

  李澗峰轉身要走。這個時候不適合進門,進去也是找挨罵。裡邊正在挨罵的人臉上也不好看。可他剛轉過身去,就聽見屋裡「叭」的一聲,是電話機摔在機座上的聲音。原來陳副局長在打電話。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身敲門。

  「進來!」屋裡的聲音仍然很不耐煩。李澗峰推門進屋,屋子裡的濃烈煙氣立刻讓他辣出了眼淚。在煙霧瀰漫中,他看見小陳副局長端坐在辦公桌後,儼然像尊承受香火的坐佛。

  李澗峰忍不住樂了:「你呀,把自己薰成燒雞了都!」他和小陳曾是警院同學,上下鋪的室友,所以工作關係之外還有一層私交,背著人的時候,說話還比較隨便。

  小陳哼了一聲,起身拉開窗簾,推開窗子。煙霧「轟」地向外飄去。李澗峰說:「這會兒,院子裡的人准以為你這屋著火了。」

  小陳苦著臉說:「一宿沒睡。」他搓搓臉,打起精神問道:「你來準是為了昨晚車禍的事,說說,想怎麼辦?」

  李澗峰把稿子放在他面前:「沒別的辦法,開發布會,規模儘量大,把主動權搶回來。」

  陳副局長一目十行地看了,抓起筆刪改了兩處,龍飛鳳舞地簽了字,把稿子扔過來:「開!趕快!」

  李澗峰就喜歡這種痛快的感覺,應一聲「好嘲」,拿起稿子轉身就走。剛要出門,一眼瞥見稿子上小陳副局長把「車速120」改成了「車速70",把「酒後」兩個字給刪掉了。他像被猛踏了一腳剎車,「瞪」地一下就站住了。

  車速是交通事故認定中最重要的因素。車速120,是馬小凡在電話里告訴李澗峰的,應該沒有錯。而且李澗峰昨晚去了現場,總是老警察了,大概情況他是看得明白的,120都是保守的測算了。可現在……

  而且,更重要的酒後駕車肇事,竟從這稿子上消失了!

  身後,小陳副局長在飲水機上倒水,浙浙瀝瀝的水聲像老年人的夜尿,非常的不痛快,讓李澗峰聽上去那麼扎耳朵。

  「你還有事?」陳副局長在背後問,語氣里有一種警覺。都是聰明人,李澗峰立刻就明白了,小陳在注意著他對稿子更改的反應。說實在的,他本來還真的有事要說,可剛才一高興,就把要說的事忘了,現在,小陳提醒了他,可他卻已經不想把田昭昭告訴他的事向小陳匯報了。

  他產生了一個有點惡毒的想法:你既然這樣包庇姓於的,我還就不告訴你。

  「沒事,我想起點兒別的。」他回頭,若無其事地說。陳副局長看著他,也很平靜地點點頭:「那你忙去吧。」

  他背著陳副局長的目光出了門。在出門的一剎那,他突然想,我不說別人就不說了?田昭昭回去一匯報,看守所那邊不敢壓著,馬上就得向局裡匯報上來。我也真是瞎賭氣。

  這樣想了,就泄了氣,腳步也比來的時候慢了。看窗外,雨霧還在飄灑著,天陰沉得像得了憂鬱症的老人臉,苦苦的,沒有一絲笑意。他沿著樓道走,窗戶一扇一扇從他身邊掠過,都是一樣的方正,都是一樣的風景。迎面而來的人也似乎被天氣感染,一個個沉著臉, 目不斜視,旁若無人。李澗峰掏出手機,通知小趙把會議通知發了,讓記者們10點來參加新聞發布會。然後,看看表,不到9點,就想到理髮室去理理髮。每一次召開新聞發布會,他都希望自己以一種整潔的面貌出現在記者們面前,好像這樣能體現出警察的狀態來。儘管不能西裝革履,警服也要穿出個精神。他轉身下樓,手機卻又響了,看看,是個陌生號碼,剛想關了,突然感覺這個號碼有點眼熟,再想想,恍然想起這個號碼早晨曾經打到家裡的。看來對方是很熟悉自己的,手機和家裡電話都知道,可這號碼……這是誰呢?

  李澗峰掂著手機,想了又想,終於下決心接了:「哪位?」

  竟然是《江洲新聞周刊》主編韓玲, 口氣雖和藹,但話卻有點咄咄逼人:「早晨打電話你為什麼不接啊?」

  「我哪知道是你大主編?手機換號了?」李澗峰換了歡快的語氣,嘻嘻笑著回應。

  「這是我另一部手機。」韓玲說。她說得很平淡,李澗峰聞聽心裡卻「咯瞪」了一下。韓玲這種人物有兩部手機很正常,一部用來應付日常工作,另一部就要私密多了,不是誰都知道的。現在,韓玲用私密電話打給自己,說明事情很重要,而且,甚至有某種危險。

  「大主編有什麼指示?」儘管還是輕桃的口氣,李澗峰卻覺得自己舌頭有點硬。

  「別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韓玲說,「市里現在正有一場博弈。盤根錯節的事兒,你我犯不著往裡摻和。」

  李澗峰半天沒說話。他舉著手機,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那雨,比剛才好像有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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