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8:34:46
作者: 楊東明
電話鈴響起來時,你的房間裡只有你一個人。同屋的那人回家去了,每晚都有一輛狐狸色的山葉摩托來接她,使你不由得想起你丈夫胡奇的那輛同樣是山葉牌的黑海豚。
胡奇差不多每晚都把一張小空床留給你:「墨雀,咱們的新房裡應該擺兩張小床,這樣便能產生一種間離效果,更能激發我們消除間離的欲望。」
於是,新房裡的巨型航空母艦換成了兩艘小巡邏艇,不即不離地相望著,彼此幾乎要用旗語和喊語聯絡。胡奇興致一來,便隨時橋襲,把你打得七零八落,然後自己凱旋而歸,在瞬間即起的鼻鼾的歡呼聲里,讓你孤零零地收拾殘局。於是,你才痛切地懂得了間離效果的作用。
此刻,你披上一件黑色的外衣,猶如黑鳥一般撲向桌上的電話。
「喂,我是張墨雀——」
恍恍惚惚地,你覺得那是丈夫胡奇在給你掛電話。他總是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今晚值夜班。」這麼說,他又要穿行在夜的水浪里,讓那個馴服的海豚馱著馴養它的窈窕女郎。他把那空空的小床留給你看,讓你的心像患了斑禿的腦袋一般空出一大片來。你甚至無緣享受偷襲的熱鬧,只能含淚咀嚼酸澀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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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偷偷地去看過他是怎麼值夜班的,那舞池分明是彩燈迷離的海獸池,療狂的樂聲鼓盪起浪花,海豚就帶著它的窈窕女郎旋風般地兜著圈子。那時,你就像南瓜花懊悔不該變成磨盤狀的南瓜一樣,後悔不該早早地讓嬰兒的腦袋擴展了你的腰和骨盆。
你只能坐在那個叫做家的小匣子裡,把那個仿佛裝了電子哭叫器的洋娃娃拍昏了之後,一門心思地去胡謅你那永遠也寫不完的《中學生性心理探微》之一、之二、之三之二十,之三十。而此刻,你那位豪勇的郎君已不知在什麼地方灌進了三升啤酒,糊了六個滿貫,鈷了十二回桌子……
……電話里的這個男中音明亮成神秘的飛行物UFO,使你情不自禁地心嚮往之,陷人又驚又喜又有幾分恐懼的麥芽糖里。你嘗到那甜味了,可又發覺它太黏。你明白它很快就會粘住你的翅膀,就像那一次胡奇粘住你一樣。
賓館後面的小河,人跡罕至的綠草地那塊與世隔絕的琥珀里只凝固了你和我」……你覺得胡奇那一次約你出去時也說過同樣的話,不,是電話里的這個男中音竟重複著胡奇曾向你說過的話……那天,空氣黏稠得像是老松樹眼皮里淌出的淚。一絲風也沒有,樹,草,花,全都變成了貼在玻璃上的剪紙。在那種荒漠般的寂靜里,你覺得胡奇和你在慢慢地凝固,變成一塊留給後人鑑賞的琥珀。
那塊草地實在太綠了,綠得像是一張廉價的油光紙。你們擔心會坐破了它,弄髒屁股。胡奇變魔術般地從背囊里抽出一塊嘎嘎響的塑料布,在綠紙上貼了一塊挺艱苦樸素的花補丁。
你和他一起躺下了。
「這是我們的床。」他說。
你緊緊地摟著他,於是那床便顯得有些太大。
「那邊,還可以睡下我們那個愛把我們的屁股當足球踢的兒子。」他勾起腦袋看著。'「我會給你生的。」你像承包企業一樣堅定地許諾了一個合同。於是,他先用嘴巴在你的耳輪上熱烈地鼓掌,然後又把它當做麥克風,用通俗唱法向它傾訴讓人心旌搖曳的輕聲氣聲。
他說那孩子將來一定有一雙四道眼褶的大眼睛,因為他的父母共有八道眼褶。他說那孩子會胖胖鼓鼓圓圓實實,像小熊熊一樣邁著穩重的內八字步。你向內勾著腳丫,用圓圓實實的小腿踹他,說那孩子會瘦瘦長長漆漆黑黑光光滑滑,像一條機敏的烏魚。
於是,他把黑油油滑溜溜的胳膊整個纏過來,勒得你透不過氣。新產品的設計已經完成,他真想立刻把它製造出來。可是你覺得對這項發明應該擁有隻屬於你們倆的專利權,無論如何不能容許外人窺探。你嗅了嗅鼻子,說這樹林、這堤坡、這草叢裡藏的有人。他立刻跳了起來,像老山前線的偵察英雄=樣,一路細細地搜尋過去0他陡地消失了,你忽然發現只剩下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塊浮冰上,向黛綠色的浪濤深處漂去,你立刻驚慌地尖叫起來。他吹著口哨出現了。
『你說得對,那邊藏著人。」
「是吧!」你得意地像猜准了天氣預報。
「是的,他們都在那邊的墳包里規規矩矩地躺著。」
「打你。」你害怕地撲過去,他又一次將你抱緊了。
「肚子餓,先吃飯——」你發現他餓得有幾分發狂,就使勁兒推開他。
他咽咽唾沫,從背囊里又變出了小鍋。你尖叫著蹲下來,像幼兒園小朋友過娃娃家一樣用石塊壘築鍋灶。可那石塊卻是永遠也搭不起來的積木,每每傾倒成一堆頹然垮下的泥石流。他笑r,用每次親吻你的那種精確而敏捷的動作,敏捷而精確地壘灶架鍋,拾柴燒火。於是,蟹殼面煮好了,果醬筒打開了,麵包也遞到了你的手上。
「以後,我下了班,就回來做飯。」他把甜果醬抹了一嘴。
「那我一定哪兒也不去,早早地屁顛顛跑回家吃。」你把那嘴上的甜果醬全吃掉了。
你們發現了一個真理:懶惰全是因為吃飽了的緣故。
躺在那塊綠草地的花補丁上,你們睡著了。
「夥計,幹得挺舒服呀?……」
你睜開了眼,才發現自己原來竟在惡夢裡!一張獰笑著的臉湊在你的鼻子尖前,你猛然吸進了十個垃圾箱友出的爛白菜味兒。「起來,跟我走!」那人厲聲吆喝。
胡奇騰地彈起來,像受驚的烏魚一樣扭動著,結結巴巴地辯白。
「怎麼,怎麼?我們犯了什麼罪,我們又沒有破壞公共秩序,危害社會治安!我們只是……
「你們,耍流氓。你們的工作證呢?」
「我根豐沒有動她!」胡奇絕望地叫起來。
「你說,他動你了沒有?」
「沒有。」你像堅貞不屈的劉胡蘭。
「哼,我們拍了照片的。你,早有老頭了!」那人再次獰笑著,露出了燦爛的黃牙。
訛詐!此時,你們才從最初襲擊的慌亂中清醒過來。這傢伙太不像便衣警察了,你甚至發現他那條藍軍褲的大門一覽無餘地敞開著,半扣的白警服的外衣里裸著豬排似的胸骨。你想起那種種的傳說了,有人專門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捕捉野合的情人們,每對兒收費四百元。改革開放了,廣開門路,廣開財路,各村地道都有很多高招兒。
烏魚也有齒,也是個食肉的凶傢伙。胡奇摸了摸剛剛燙卷的鬂角,咧著嘴說:「夥計,哪個村的?副業搞得不錯,每天收多少錢?」
胡奇用點著煙的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傢伙竟虛張聲勢地嚷起來:「咋,想打架,俺摟腰就給你放那兒!」
他一邊退,一邊吹響了口哨。他身後,一左一右出現了兩個人影。
胡奇明白該走了,立刻示意你開鎖推車。你像離了籠的鳥,匆匆奔過去。
「咋,你們能走得了?」那人還嚷著。
「夥計,你算找對了人,咱一塊兒回局裡拿錢去。要怕跑腿,就給我弟弟要電話,市公安局二處,電話三二五四四。」
你們推著車走,那幫傢伙卻坐下了。
看看走遠了,你慌慌張張地回頭望,那幫傢伙竟像鑽進了墳包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抱著胡奇哭了,你迫切地感到要立刻嫁給他。你想牢牢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做一個妻子,做一回母親……
……是的,你答應電話里那個誘人的男中音了。只要是男中音轟轟響過,你就會像中了槍的斑鳩一樣翩然墜落。你當年就是這樣落在胡奇腳下,今天又要落在隨便什麼地方了。
放下電話機,你才明白原來自己方才是接了一個電話,一個仿佛是約會和求愛的電話。你已經有好幾輩子沒有接過這類電話了,過去接電話的回憶就像從床底下偶然掃出的一個空香脂盒。
你嬌喘吁吁地歪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對面的另一張空床。你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在跳,它是半透明的,略呈粉色,生龍活虎得如同從你身上分離出去的那個叫做毛毛的嬰兒。你駭然了,阿怪——就是近日賓館裡常常談到的那個東西!你走過去,想仔細看看它,它卻一個翻身,差點兒從床上掉下來。你趕忙伸出手去抱,手臂卻沒有一絲分量。你抱一個空……
你總是這樣抱空的,因此你那寶貝毛毛已經從床上向床下表演了無數次高台跳水的驚險動作。而你卻是個反應遲鈍的觀眾,總是在運動員自己發出了歡呼之後,才跟著去歡呼。你本該研究一個尿布疊成什麼形狀,用什麼角度塞進嬰兒的屁股才不致於弄濕褲腿,可你一門心思地去擺弄你的《中學生性心理探微》,直逼得胡奇用香水棉花塞住鼻孔,用那塊經過戰爭風雨考驗的塑料布給你墊在身下,才使他保住了正常的嗅覺才使你沒有患上風濕性關節炎。
你是一個千旱的母親,不能給孩子一點兒雨水。你用剪刀剪的乳膠奶嘴不是滴水不漏便是洶湧澎湃,在嬰兒的胸脯和肚皮上形成?珠江三角洲那樣肥美的沖積平原。你讓孩子身上布滿草莓一樣鮮艷美麗的濕疹,氣管里發出雄雞報曉一樣的歌聲。於是,你才明白你根本演不好一個母親的角色,你力不從心。
然而,你卻完成了《中學生性心理探微》之十。
胡奇再也沒有用過那個小鍋煮蟹殼面,他總是把一雙氣味芬芳的腳擱到沙發靠背上等你把麵條煮成糊糊疙瘩,把肉燒成煉鋼用的焦炭。胡奇再也不撿柴禾不點火,他總是把一個連的士兵的髒衣服塞進洗衣機里,讓你去攪拌甩干。你終於發現他對女人就像這洗衣機一樣,甩幹了一件再甩另一件。他在跟你談愛之前曾談過一打,而在你之後還有一打要談。他從化石般的琥珀里鑽出來,而只凝固住了你。
你才明白,你根本演不好一個妻子的角色,你力不從心。你得了「掉進陷阱的家庭婦女綜合症」。
然而,你卻完成了《中學生性心理探微》之二十。
此刻,你完全陶醉在那神秘電話帶來的莫名的興奮中,就像女中學生第一次偷偷撿起了鄰桌男孩子拋來的紙團。你產生了一種向胡奇報復的渴望,於是,你把自己翻修得如同女中學生一般年輕,興致勃勃地赴約去了。
當然,等待你的那塊綠草地既沒有塑料布鋪的床也沒有果醬麵包甚至沒有從墳里鑽出來的強人。約定的地點有一根忠貞不渝一片痴心的電線桿,你和它依偎了一個小時。
你度過那段幸福的時光之後歸來,立刻氣咻咻地向大會辦公室報告有一個叫吳明的男人如何居心叵測地給你打電話云云。那情形就像一個純潔無暇混沌未開的女中學生在文具盒裡發現了一隻壁虎便驚恐地大喊大叫,要去報告老師一樣。你甚至沒有想過吳明是否真有給你打電話的興趣c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你其實還只是一個中學生罷了!所以,你註定了只能寫寫《中學生性心理探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