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49 作者: 楊東明

  當今時代最吃香的是橫向聯合。海藻需要附在鯨魚的身上才能遠行,蛇需要纏著鷹的爪子方能升空。人人都懂得歷史的潮流,個個都想踏著小木板衝浪一試身手。於是,有了飛彈一樣敏捷的「上海一桑塔納」轎車;有了能把魚凍得死去活來的「琴島一利勃海爾」電冰箱有了縣城裡敲打出來的「鳳凰」、「永久」自行車有了小城鎮縫紉的「巴黎時裝裙」、「香港流行衫」……

  「『他』來了。就在榆青的房間裡。別人都去了。」李律說。吳明知道「他'聽說「他」有馬克思那種獅子一樣的長捲髮恩格斯瀑布那樣的大鬍子和蘇格拉底恐龍蛋一般的凸前額。在各種傳言裡,「他」是個懸崖般偉岸的巨人,他有發現地殼裡大港大慶油田那樣的眼力和在半斤黃土裡淘出一千盎司黃金的法術。

  「他來了。別人都去了。」李律又說。

  吳明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吳明完全清楚碼頭有時候是很重要的,它是一種關係到某產品是否能打出縣界省界國界衝出亞洲走向世界,起碼能贏得出口轉內銷聲譽的保障。他了解家鄉的黃豆飽滿滾圓如同珍珠,家鄉的草編精美絕倫如同電影,家鄉的獼猴桃鮮美,家鄉的牛肉細嫩……可是,家鄉是個偏遠的內陸省,必須尋找外銷的口岸。於是,所有的產品都貼上了那口岸的商標C「『他』來了,別人都去了。」李律說著,悄悄逕自走了。

  於是,吳明終於坐不住,也隨波逐流,去拜碼頭D寒明乘電梯下到一樓,可是馬上又乘電梯升到頂層七樓去了。像等待名醫就診的病人一樣,等待拜碼頭的人從一樓走廊一直排到了七樓。

  整幢大樓肅靜成月球上的荒谷,走進去的人操著地球上的步伐,走出來時全變成了穿著太空衣的太空人,那動作奇特無比。「怎麼樣了?」他好奇地詢問。

  回答全都高深莫測。

  本書首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多吃素食。」

  「……或菸酒。」

  「……每天二十五個伏地挺身。」

  「……早晚兩次仰臥起坐,每次三十。」

  ……

  吳明聽得七竅流血,三魂升天,怎麼也悟不出禪機,辨不出個中玄妙來。那是寓意?象徵?暗喻?抑或是——吳明暗暗思忖著,「他」會指導自己先練下蹲,抑或是先練肱二頭肌?胸大肌?背闊肌?……,才能使自己的形象更具男兒的陽剛之氣。

  那掛號問診的隊伍終於像被老鼠啃吃的香腸,變得愈來愈短。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吳明看到李律走了出來。四目相對,會心一笑。一個似乎在說:「你到底機敏果斷,捷足先登了」;另一個仿佛在講:「你終究不能免俗,也步後塵來了。」雖然是一言不發,但彼此心有靈犀。李律眉宇之間藏著玄機,口唇之上掛著微笑,儼然一個得了真傳的弟子。

  晚上十時過半,候診的人已寥寥無幾,吳明看到羅梓走了出來。他像拉了一車煤跑了二百里山路,滿面蒙垢。然而目赤耳紅,腳步踉蹌,仿佛武松上山沒有打著老虎,還要再回到小店裡吃牛肉喝悶酒一樣。厚厚的嘴唇悻悻地翻著,一張一合的鼻孔響亮地噴著氣。吳明問了一句:「談完'了?」他卻聾了一般,只怔怔地往前走。

  輪到吳明進屋時,他忽然有幾分遲疑。他記起了那一夜自己被神秘的電話召喚來,在此探險的經歷。如此這般,他像那晚一樣,小心謹慎地敲敲門,問道:「我,能進去嗎?」

  「請進。」

  這是榆青那青翠欲滴的聲音。

  吳明盡力拉長脊柱,仰起腦袋,眼珠向上翻去,以便看清那個像懸崖一般偉岸,有著馬克思那種獅子一樣的長捲髮恩格斯瀑布那樣的大鬍子和蘇格拉底恐龍蛋一般的凸前額的巨人——「他」。

  可是,向上看去,吳明只望到了天花板上那盞破了口子露出屁股的吊燈。平視過去,是生了疥瘡的糊牆布。低垂下眼帘,望見了那標準化的軟床、沙發、茶几、寫字檯、電話、電視機……。如果不是在沙發上斜歪著榆青的話,吳明真要疑心這仍是在自己的房間裡。那個讓人敬仰的「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呢?」吳明何。

  「唔。」榆青向茶几上努了努嘴。

  吳明呆住了。那是一塊碩大的麵包!它又白又胖又謙和又福態,棕褐色的閃閃發亮的外殼像一件鞣製精細、做工考究的皮夾克,下身套著乳白色的寬鬆型西裝褲。四方得體,八面玲瓏,上下乎穩,不可動搖地盤踞在茶盤裡。在它的四周,猶如麥加朝聖的信徒一般,遠遠近近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壘壘摞摞,圍滿了虔誠而又貪婪的蟑螂們。這些蟑螂一個個在恭恭敬敬里透著志得意滿,於彬彬有禮中顯出趾高氣揚。它們憑著不可思議的嗅覺,從各自匿身的角落裡匆匆奔來,你爭我奪,各不相讓,拼命分搶它們自認為應該屬於自己的份額。

  「『他』早上來的,呆了十分鐘,沒吃早飯就走了。這是『他』啃過一口的麵包。」榆青疲憊不堪無精打采地說,「我已經給無數個人講過這十分鐘了,你,也要我再講給你聽麼?」

  吳明一時竟沒說出話來,他被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嗆住了。這氣味兒是那麵包發出來的,說不清是酸是甜是香是臭,仿佛有十萬個酒鬼把他們用胃發酵釀造過的精華全拋灑在了這裡。

  吳明不解地搖搖頭,他沒想到那玩藝兒會腐敗得如此之快。他向後仰了仰身子,想儘量離茶几上的麵包和蟑螂們遠一點兒。

  「說實在的,我,只是好奇罷了,想瞻仰一下『他』的尊容。既然『他」不在,我,也就沒有必要再聽『他』留給你的那十分鐘錄音了吧?何況,你一定又膩煩,又疲勞——」

  榆青猶如在舞廳里被人邀舞,欣欣然站起來說:「喚,你是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個不願聽那十分鐘講話的人!唉,我就是一盤磁帶,也早被磨損得磁粉脫落了!那麼,我們就聊點兒別的?」

  她的語調是那麼興奮,可是吳明卻發現她的神情極度疲乏,口唇如風乾的兩片橘瓣,眼珠似脫水的一對兒荔枝,徒具其形,韻味卻全失了。

  吳明從未見過她的這副神態,心內十分詫異。

  「你是喝茶,還是咖啡,唔,對!我這兒有酒,咱們一起喝一杯。」

  榆青取出一瓶葡萄酒,拿茶杯給吳明來斟。酒液開成一朵褐色的吊鐘花——她拿反了茶杯,酒全都濺在杯底上,傾瀉而下。

  「喝,喝,幹了這杯。」她熱情洋溢地將空杯子遞過來。

  仰起脖子,她對著酒瓶口往嘴裡灌。妙極了,酒液從嘴裡灌進去,卻又從鼻孔、眼角里流出來,猶如石灰岩溶洞裡的地下河。

  地殼是一個封閉著的大雞蛋,所以那水鑽進石縫,終究要鑽出來。她的心靈的孔竅全都向外界封閉著,所以那漿液只有向外瀉溢。「你覺得,苦麼?」

  榆青吧嗒著嘴,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她打著哈欠,像是要把那苦全吐出去。

  吳明終於發現她似乎一直處於假寐狀態,便試探著回答了一句:「苦,真苦啊。」

  「生活太苦,苦杏一個。外面是有滋有味兒的甜肉,有誰知道那禁錮著的苦核?……」堤岸開始滲水了。

  「活著真累——」吳明索性又捅搗了一下。

  「累呀,累死了!我常常想,就這麼睡過去算了!……」堤岸決口了,她歇斯底里地嚷起來,不停地喃喃著。

  梅斯梅爾現象。榆青無疑是一個具有高度暗示性接受感的人,她進入催眠狀態了。而吳明自己,則不知不覺充當了催眠術實施者。誘哄、暗示、詢問……,只要吳明做下去,榆青就會自我放棄心理防禦機制,再現隱蔽的心理衝突、情緒創傷、弄出戲劇性的情景來。

  然而,他無意擔當這一角色。

  「你休息吧,我該走了。」

  「不,你不能走——」榆青精神恍惚地撲上來,抓著他的手每次你總是這樣,天還不亮你就拋下我,我們只是露水、露水……」

  移情現象。接受精神分析者常常將醫生們當成自己的情人、丈夫或者父親。吳明頓覺尷尬萬分。

  就在這時,門響動著,榴紅回來了。

  「請您,對不起,我走了,你照顧一下她,她有點兒,看起來一」吳明解釋著。

  「是我太痴呆,是我在無望地等待……你匆匆來又去,去又來,是怕她麼?」榆青失神地指著榴紅,向吳明閃著哀怨之極的眼睛,「你就不能多給我幾分溫暖,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麼……」

  榆青此時已淚水盈盈,泣不成聲。

  吳明沒有想到平素那麼矜持自重的姑娘竟會變成眼前這麼一個孤苦無助的孩子。他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知道自己此時不應該也不可能離去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