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52 作者: 楊東明

  來,你們過來,我來告訴你們我生活在什麼地方。喏,這就是我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不知道,我是作為一個嶄露頭角的心理學家活著,還是作為一個女人活著。你們瞧,這就是紫金山天文台,那個阿怪台長給我畫的圖。在我的腳下全是書,那是中生代白堊紀的岩石,那便是我事業建築的基礎。你們往左邊看,這是一條曲曲彎彎、幽靜深遠的小路,路邊全是高風亮節的翠竹,可那竹杆上都盤著貪婪兇險的竹葉青蛇!你們往右邊看,右邊是一架垂掛的繩梯,那繩梯賭咒發誓說他願意用他堅硬的脊骨送我升騰。可是我一攀住他,他就猶如橡皮糖一般軟軟地向下拉長墜落。我每攀登上一級,他就往下墜落一級。結果呢,我就只好永遠呆在原地了。你們再看我正前方的這條路吧,他看上去寬闊筆直,豁達通暢,像一株挺拔的雲杉一樣。雲杉是稀有樹種,是蕨類植物變異進化的結果,它經歷過漫長的歷史年代,它的存在便足以證明它是最優秀、最堅韌的生命。是的,它蒼老了,它有著棕褐色的皮膚,上面蓋滿了魚一樣的鱗甲和皺褶。可是,它仍舊是最強有力的,我可以依附著它,在它的軀體上,像一隻剛脫殼的蟬一樣往前艱難地行進。可是,這路就要到盡頭了,雲杉的生命要終止了。那前面是什麼?是無邊無涯的藍色……

  「他」曾經告訴過我,在「他」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留給我的就是這片藍色。那也許是浩瀚無邊,波濤兇險的大海也許是無窮無盡,無從捉摸的藍天。

  那是一口能把什麼都燙死的開水鍋——榆青忽然沉默,似乎是睡著了。吳明望了望榴紅,輕輕地走到桌前。那桌上攤著紙和筆,榆青方才在上面胡亂畫過。

  

  那果然是一幅畫,猶如八卦圖一樣,線條簡單,然而卻玄妙難解。吳明和榴紅看了一陣,相視著搖了搖頭。

  他們想把她弄到床上去,便抬木頭一般齊心協力地搬動她。她像毫無知覺一樣,被放到了床上。吳明順手拉過被子。

  「怎麼,你要幹什麼?」她忽然問道。

  「蓋被子。會著涼的。」

  你們給我蓋好被子吧,我已經一塵不染,純潔成伊甸園裡偷吃禁果前的夏娃了。夏娃後來有樹葉串綴的衣裳,我卻無可遮蔽。我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默默等待著你的進軍。是的,這座城市換過國玉,你並不是第一個征服者,你並不是第一個君主。可這不該怨天尤人,這座城市沒有責任。當「他」第一次叩開城門的時候,你才第一次學會用剃鬚刀剃刮你那冬瓜毛一樣的細軟的鬍子。

  「他」那頭威嚴的白髮是銀色的王冠,熠熠閃光,耀人眼目,人們不能不臣服。黑夜總要讓位給白天,你們的黑並不比「他」的白優越,當「他」一出現,你們便全都退縮得無影無蹤。「他」藏在皺紋里的一個思索,便足以打破你們寫在花花綠綠信紙上的一千首情詩。

  沒有「他」,我也許會永遠在迷谷里徘徊。「他」讓我像一條迷失的小狗一樣銜著「他」的褲腿,隨在「他」的身後。有了「他」那岩石般的屏蔽,我才躲開了迎面撲來的陰風冷雨。「他」那麼從容地在前面走著,慈祥地閉合著雙目。「他」的直覺要遠勝過你們那慣會在女人面前勾魂攝魄的大眼。他伸著拐杖敲敲點點,於是那曲曲彎彎的小徑便被敲打得硬硬實實,猶如窄窄的獨木橋一般,載著我們前行。

  也許正因為「他」知道自己到了黃昏,「他」才尤為矚目晨曦。「他」因自己的老硬,而格外喜愛柔嫩。「他」因了自己的一切都打著老的標記,所以才憐愛一切屬於小的東西。「他」留戀小花」,草、小金魚、小麻雀、小貓、小狗……

  而我是一隻狗。

  有一天,「他」把小狗抱上膝頭。

  我用自己的靈魂感觸到了「他」那雙顫抖的手,我不知道,「他」也不明白是我在撫愛著「他」,還是「他」在撫愛著我。我想「他」或許是不思回報的,而我卻應該回報。

  我憐惜「他」,我忽然覺得我是富甲天下擁有一切的公主。而「他」卻是流浪天涯一無所有的乞丐。「他」的心臟跳得那樣緩慢虛弱,我應該使它重新變做生氣勃勃的小鹿。「他」的血脈流淌得那樣凝枯滯重,我應該讓它重新奔騰起狂放的春潮秋汛。「他」的肢端冷如嚴冬檐下垂掛的冰凌,我應該用溫暖溶掉它,讓它化作凍土下的新筍……

  於是,我給了「他」或許是他一生中最後的溫馨的回憶。

  你沒有權力怨恨「他」,因為「他」並未從你手中拿去過什麼。我也並不欠你什麼,因為那時我沒有把屬於你的什麼出借給別人,你自然沒有討債的權力。

  你應該滿足於眼前的收穫……

  榴紅髮現榆青的口唇乾裂得滲出了血。

  「你安靜些,什麼也別說了。」她貼近榆青的耳邊。

  「不,我應該告訴你,是我偷去了你的『小仙鶴』。你別責怪你的丈夫,他是個善良的大孩子。」榆青緊緊抱住了榴紅的胳膊。

  吳明疑惑地望了望榴紅。

  「我不明白,真的,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小仙鶴』是誰。」榴紅說。'吳明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了過去。

  「喝水吧。」他低聲說。

  你是不是要喝點兒水?熱水瓶里有熱的,我給你往杯子裡兌—點兒,這個時候男人不能喝涼的他」給我說的,「他」是部百科全書。

  __我不相信你說的,付出了水就要補充水。這只是壞毛病罷了,襪子從腳上脫不了就得補充了鼻子上嗅?「小仙鶴」完全沒有你這種怪毛病,他這時候總是安安靜靜的,收攏翅膀憩息在沙洲里。'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恭恭敬敬地叫我「老師」。我蘀了答語,只顧好奇地P著他的細脖子、細胳膊、細腿。那都是些粗巧的瓷器,半透明的,得小心翼翼地擺弄,免得打破了。我喜歡他望著我的那雙潮乎乎的眼睛,它們使我心裡升起像草原那般博大的母性的愛心。他的口唇像嬰兒那般紅粉粉的,焦急地要吮吸乳汁,使賽甜蜜蜜苦涅澀地想起我和阿怪生的那個孩子。

  我知道,我有過一個孩子,而孩子總是需要母親的小仙鶴」也一樣。他讓輯知道了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姐姐,什麼是母親。當胖鼓鼓的蛹在繭殼裡骨碌碌轉的時候,我學會了唱一支歌:「寶貝哎——,你爸斧正在過著動盪的生活……」而後來,蛹長大了,終於從繭殼裡鑽出來,變成了一隻撲愣楞飛去的蛾子,那莩殼才發現自己的無用……

  「小仙鶴」也有翅膀,他是吮吸我的乳汁長大的。

  他飛去了。

  而我的腦袋裡每日卻不停地翻來覆去地播送著那首歌:「寶貝哎——,你爸爸正在過著動盪的生活……」

  那是一張糟糕的破唱片,那是一個糟糕的破唱機。更糟糕的是,磨鈍了的唱針老是跳槽,因而放出的歌總是只有那麼一句。「榆青,安靜點兒,你別唱了。」榴紅輕輕地說。

  「是的,我不唱了c在我的生活里,該唱的歌都已唱完了。」榆青喃喃著。

  「要不要給她來點兒鎮靜劑、安眠藥之類的?」吳明悄聲問榴紅。

  我不要鎮靜劑,我不要安眠藥糹我知道你每次總是給我玩這套鬼把戲,讓我吃了安眠藥你就悄悄溜走。你那些山盟海誓呢?你那些切成豆腐塊的廉價的韻文呢?……

  算了,你走吧,反正會有人來替代你。一個更高大更強壯的男子漢。他一手遞過來的文章,一手遞過來他自己。呵哈,《閹豬的心理變態》——我總算讀懂這篇文章了。可是,他還要面紅耳赤地證明他自己。喏,他在床單上留下了拿破崙征服世界的地圖。

  可是,你看懂了我畫的那張圖麼?你把那岩石,那筆直和斜插的路都連起來看,都能瞧出那是一棵獨立支撐的頂天立地的大樹。人們都是這樣讚許我的,然而這樹是孤獨寂寞的,一群群的鳥嘰嘰喳喳著來吃樹上的果子,可是卻沒有一隻鳥肯來築巢!

  你要走,我也不能拴住你。打開寫字檯中間的抽屜,裡邊有一個黑色的文件夾,文件夾里有一個影集。那裡邊有「他」、「小仙鶴」、我的孩子及你的照片。你拿走做個紀念吧……

  榆青睡著了,譫妄和混亂結束了。

  榴紅打開抽屜,果然有一個黑色的文件夾,文件夾果然有一個影集!然而,打開影集,那裡邊是空的,竟沒有一張照片。

  榴紅說,榆青講的這一切全是想像和幻覺的產物。什麼都沒有得到過的人,想像力便格外強烈和豐富。

  吳明認為,即便那一切都曾經是真的,她現在畢竟是一無所有了。

  惟一真實的看來是床單上的那個地圖,清晰而赫然地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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