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42 作者: 楊東明

  螞蟻喜歡搬家,馬蜂喜歡分窩,李律卻喜歡開會,即便是賓館房間裡的小聚會。

  國際上不就是因為有了奧林匹克大會,才比出了到底誰蹦得高,到底誰甩得遠,到底誰游得快麼?博覽會、拉力賽、金象獎……是騾子是馬,得拉到一塊兒遛。

  巴甫洛夫算什麼玩藝兒?勤勤懇懇的家犬飼養員罷了,可是至今還有那麼多人跟在他屁股後面傻呵呵地看俄羅斯牧羊犬的嘴裡是怎麼淌出哈拉子的,並且像堅信耶穌是上帝的嫡生公子一樣堅信這才是惟一正確、正統的學說,而別的全是異端和江湖術。

  詹姆斯只不過是一把破舊的鐵鍬,在人身上曲曲彎彎地掘出溝槽,讓「意識」像水一樣在溝槽里流動。現在卻依舊有人仿製破鐵鍬,依舊到處挖溝,淙淙有聲地宣稱他們的意識在四處流動,而且流出了新意……

  瓦特生在心理學界本來就是個侏儒,根據染色體遺傳學原理中國的瓦特生也只能是個小矮子!放棄意識而只描述行為,用「動作流」代替「意識流」,於是便有了中國當代的「較大的白鼠和較慢的計算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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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們,還是把眼光收回到我們自己的國土上吧,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夠讓你們眼前出現一摞子地平線的!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有那麼多古墓,夠你們幾輩子挖掘考察的。宇宙古老不古老?就是這古老的宇宙已囊括八極,包羅萬象。就是在這宇宙之最有生機之星球上之最古老之國度里,誕生過一個至聖至美的偉人——孔子。夾著淘金者的狂熱去尋一尋吧,把我們的幾輩子都用進去也尋不完他的蹤跡。他博大精深,他源遠流長,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李律斜倚在沙發床頭上,斜睨著屋裡的芸芸眾生。他忽然想到去年去曲阜拜孔廟時,曾登了一回泰山,「一覽眾山小」,此情此景依然。

  吳明蜷縮在沙發里,完全是一隻「較大的白鼠」。可笑的是,白鼠還要以吱吱的叫聲來譁眾取寵。「我認為,惟一能表現出人類心理的是行為,因此,心理學歸根結底是研究行為的科學——」

  「你研究過閹豬麼?閹豬的一切心理活動無不依從著一種獨立的、盲目的、單純按照快樂原則追求滿足的生物衝動力,」羅梓那張磨槽似的大嘴裡戛然有聲,像嚼著生紅薯蛋兒,「因此,心理學實質上是一種生命動力學!」

  ……

  李律不能不說話了,真正有價值的甘霖總是在大喊大叫的雷和浮躁不定的風都登台表演、做過鋪墊之後,才不慌不忙地出場。

  「諸位去過曲阜麼?哦,那片古木森然,碑石遍地的孔林!站立在那裡,你就像站在周口店猿人的洞穴和敦煌石窟的壁畫前一般。『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你會反差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你會清醒地看到自己在它面前永遠是兒子和孫子。諸位看過孔廟的祭孔儀式麼?唔,無數支金嗩吶一起吹響,無數面銅鑼和皮鼓一起敲動,旗幡飛揚,瑞氣四生,你會一下子被帶到了往古,你會在宏大深邃的古文化的尊嚴面前兩膝發軟,跪倒膜拜,熱淚涌流……」

  李律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眼眶發熱了,兩膝也有些發軟。可是,吳明恰恰就在這時兩腿挺直地站起來,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羅梓也完全不顧及李律方才那番富有感情色彩的敘述所造出的肅穆莊嚴的氛圍,極不合時宜地連打了三個噴嚏。

  李律一下子失去了心理平衡,語調變得頗不合溫良恭儉讓的孔訓,激烈得猶如開水壺嘴的喧囂。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又說了些什麼;最有民族性的才最有國際性最局限於一隅的恰恰最能代表廣闊的世界;只有深厚的往古才能戰勝浮淺的當代;只有孔夫子才能征服巴甫洛夫和弗洛伊德……

  眾人默然。

  征服李律的是電話鈴聲。

  ——喂,我是李律。什麼?……噢,德意志,還有,美利堅,心理學會聯合考察團!要見我?……很佩服我?仰慕已久?哪裡哪裡,互相切磋,互相交流,互相促進嘛。當然,當然,不忙,不忙,現在就有時間。你們安排時間和地點吧。什麼?已經來了,就在賓館禮堂二樓左側小會議室里!好,好,請稍候,「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馬上就去,就去。

  放下電話,李律燦爛成了一朵雞冠花。

  他挺起腰,再一次俯瞰了坐在沙發里和歪在床上的芸芸眾生們,像吸著鼻煙一般慢悠悠地說:「諸位,失陪了,聯邦德國和美國的心理學同行們點名要會會我,我只得去應酬一下。」

  那不啻是一聲發令槍響,眾人都驚呆了。而那槍聲是只為他-個人發出的,他一起跑就無可置疑地獲得了冠軍,眾人只能眼巴巴地看他昂首前沖。

  他換上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對襟褂和寬鬆的挽襠褲,腳踩方口布鞋,飄然而去了。

  微風拂面,他箄得好舒服。『庭院裡的美人蕉搖搖曳曳,很有些搔首弄姿、爭寵獻媚的味道。他卻不屑地汲了一口痰,很瀟灑地拋了過去。他覺得這美人蕉很像《心理學研究》雜誌社最年輕的那個女編輯,以往當李律注視她的時候,她總是悝吝地不思回報,而且每每用不署名的娟秀的字體殘忍地將李律的一篇篇論文發還回家。可是,此刻她卻嫣然笑著,像貂嬋貼近呂布一般狐媚,「請將你與西德和美國學者交談的內容整理一下交給我們刊物發表。拜託了,別忘了,稿子直接給我——」

  那是一個能將勇敢的蒼繩粘死在蜜里的笑,李律只眨了眨眼皮,便將那笑扼斷。再睜開眼時,已經是一株老鐵樹在向他點頭哈腰了。鐵樹是很少彎腰的,總是煞有介事地站成一稂極有身份的旗杆,讓人對他腦袋頂上抖擻的那塊布鞠躬參拜。心理學會的錢副秘書長也是這般氣宇軒昂,也是這般老得渾身皮膚都披上了鱗塊,像吃了太多螞蟻的穿山甲,一張開嘴,喉嚨里就泛蟻酸。海關檢疫人員居然能允許他漂洋過海,飛度關山,到五洲四海去淨化空氣,真讓人不可思議。而他每次出行,或帶榆青去看埃佛爾鐵塔,或攜榴紅去坐威尼斯遊船,從來不曾想到身邊若跟著李律,登高時犯了心臟病,李律能噹噹擔架,落水時李律亦能充做救生圈。

  李律此番是決計不帶錢副秘書長去的,即便他將旗杆似的身板彎成褲腰帶。當然,美國方面的邀請和西德方面的邀請或許還要錢副秘書長在什麼東西上籤個字,但他想必不敢從中作梗。摩天大樓爬不爬無所謂,一定要去看一看迪斯尼樂園。紐約的大商場轉一轉,最好能考察一下那類會產生微妙的心理衝動的酒吧間。西德的皮鞋不錯,所以當年希特勒的大兵們咚咚啪啪地踏爛了半個世界。漢堡包不可不嘗,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正宗味……

  李律一邊甜津津地品著舌下湧出的口沫,一邊踏上了禮堂二樓左側的台階。果然,小會議室里嗡嗡地傳出談笑聲,猶如1箱興高采烈的蜜蜂。李律幸福得心慌腿軟,用兩個厚厚的手掌撲在門上。熊在嗅到蜜源的時候想必就是這樣迫不及待地撲過去的,於是那門豁然洞開。

  「……西德,美,美國——?」李律站穩後才發現這裡沒有一個人的鼻子高如落基山脈,眼珠亦不曾藍如多瑙河。

  原來這是黃皮膚黑頭髮的工作人員在舉行有獎知識競賽!

  李律回到賓館房間裡的時候,羅梓他們還呆在那裡,等著他的新聞發布會。

  「怎麼樣?——」吳明率先發問,「你對方才的會見,有什麼感受?」

  李律最深的感受就是吳明不久前直挺著兩腿離去和此刻又彎著膝蓋坐在這裡。他那雙眼盯過來,猶如一把要在傷口裡探究出膿血的閃閃發亮的鑷子。

  李律自然掩飾、抵擋著。「美國——嗜,淺薄歷史上長出的淺薄的草。德意志嘛——唉,彈丸之地上生出的彈丸氣魄……」

  他侃侃地談著,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他成功地擊潰了美利堅合眾國與聯邦德國的聯合進攻。

  然而,他很快便感到自己在漸漸癟下去,在那把鑷子的戳搗下他潰破了,流著膿水…」?他再也忍受不了吳明的注視,便藉口說要接受某記者的採訪,旋即離去。

  他乘電梯直達頂層七樓,才覺得終於脫離了那個渾濁的塵世,呼吸才轉稍峒暢了一些。坐在廳道里的沙發上,他以最正常的心理活動方式推斷出吳明方才是心理變態。對於所羨慕而達不到的目的,採取「酸葡萄主義」的嘲弄。可卑的嫉妒,嫉妒心使他打了匿名電話來捉弄我P可恥的背叛,忘恩負義,忘記了深夜裡是誰忠實地護衛著他去闖龍潭虎穴!哦,心理防禦機制的移換方式,把「伊特」押欲望驅動引向一個代替者。一個懦弱的兒童因為不能去攻擊父親便轉而做一個毆打夥伴的暴徒……

  「道不同不相為謀」呵,然而怎能卑劣以至如此?

  李律憤怒得眼球不停地震顫,那眼前竟蒙起了一層翳。那翳是半透明的,猶如陝西人吃的涼皮兒。涼皮兒沒有腿腳,卻在半空中跳來跳去——噢,阿怪!

  李律撲蝴蝶似的想要捉住它,它卻輕巧地一閃,躲到了茶几上的電話機旁。於是,李律情不自禁地拿起了話筒。

  張墨雀、劉紫貓、李青梅、趙碧桃、王美麗、錢苗條……

  李律撥通了一個又一個電話,以吳明的名義,約她們或去公園、或下飯館、或鑽樹林、或進影院。總之,男女幽會時可以去與不可以去的地方他都點到了;男女幽會時必定要說與必定不應該說的話他都說了。

  那一夜,他睡了一個平生最愜意的安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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