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39 作者: 楊東明

  吳明一向厭惡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說,尤其厭惡這學說竟然在人類身上也得到了驗證。鈴聲一響,得到了麵包和肉;鈴聲再響時,沒有麵包和肉,你卻仍舊大流其「哈拉子」,頻頻地用口腔肌肉做擠壓喉嚨的動作。這是何等的低賤,何等的無理智。

  人自己證實了人和狗的共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即便是一條狗也不至於卑怯如此。

  也許,人類只有擺脫了那機械的本能,完全由健全的理智來控制自身,才能在新質的意義上獲得新生。

  吳明懊喪的是,自己也不能免俗,只要鈴聲一響,他便遵從條件反射說,下意識地跳下床去接電話。

  「喂,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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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嚇,嘟,卿——」耳朵里是忙音。

  吳明只好放下話筒,又回到床上。

  李律醒了,咯咯吱吱地壓著床的肋骨:「夥計,你還睡不睡?今晚你已是第四次莫名其妙地往床下跳了。」

  「有電話鈴聲。」

  「幻聽症。過於警覺過於熱情的獵狗最容易得這毛病。」

  又翻個身,吳明便立刻聽到他的鼾聲了。電動剃鬚刀一般嗚嗚響,這可不是幻聽。

  吳明下決心再不起來了,於是便悶死一隻叫春的貓似的,用帽子、毛衣、褲子……一層層地埋住了桌上的電話機。

  那以後睡得果然很香。

  「起來,起來!」

  「唔?』』「你的電話。」李律躺在床上冷冷地說。

  那不是幻聽,沒有被捂死的貓在桌上悶聲悶氣地拼命叫。

  「喂,哪裡——」

  這一次,再不是忙音了,耳朵里是一個悅耳的女聲。

  「您是吳明嗎?」

  「嗯。」吳明恍恍惚惚地依然半在夢中。

  「我想和您聊聊天,您現在有時間麼?」這誘人的女聲既遙遠縹渺,難以捉摸,又親昵清晰,猶如貼近的耳語。

  「真糟糕,我已經——」

  「您覺得太晚了麼?沒關係,我等著你,1008號房間,一定來。」那聲音猶如呢喃的燕子。

  吳明不可能再說什麼,對方已掛斷了電話。

  「什麼事?」李律問。

  「說是想聊天,讓我現在去。」吳明搖搖晃晃地回到床邊,在枕頭下摸出手錶來看。我的天,深夜兩點半!

  「好時間,艷福不淺。」李律打了個哈欠。

  「怎麼回事r吳明此刻才睡意全消,他在會議名冊上查了一下,1008房間住的是榆青和榴紅。

  「就是這麼回事,姑娘們寂寞了,想讓你去,花身邊總要有草,海總要枕著沙灘。」

  「得了,那房間裡是兩個人。」

  「哈哈,如果那兩個人的大腦都進化到二十二世紀了呢?」

  吳明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應付這種二十二世紀超前意識的思想準備。太空梭升空了,要去探索宇宙的奧秘,可那前面是奇怪的渦流,要把它拖入無底的黑洞裡……

  「不,我可不想在這裡製造什麼新聞。太晚了,我告訴她們,改日再聊好了。」

  吳明坐下來撥電話。

  「嘟,嘟,嘟……」耳機里的忙音猶如永遠也喚不來主人的門鈴聲一般,幸災樂禍地叫著。

  再撥號,忙音依舊「不,不」地戲弄著,拒不相見。

  吳明把手指插到號盤裡,一直撥到了二十二世紀。

  「別撥了,她們早把話筒摘了下來,所以你的耳機里總是忙音。」

  「嗯?」

  「自戀型人格障礙,她們的一切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她們不讓你有回覆商討的餘地,你必須遵從她們的意志。」

  「如果我不去呢?」

  「你將永遠成為她們恥笑的對象,你並將在心底永遠鄙視自己的怯懦。」

  吳明忽然發現他被逼到了絕路上,那情景窘迫而狼狽。

  他只有裝出一條好漢,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好吧,我去看看。」

  像防化兵穿戴起防毒面具和防護衣,他仔細地紮緊皮帶,扣牢每一個鈕扣,披掛整齊地踏上了征途D整幢大樓是一座隱藏在地下的巨大的石灰岩溶洞,走廊和過廳里的吊燈是滴著水的鐘乳石,四下里一片死寂,仿佛來到了沒有生命的史前時代。樓層里值班的服務員用惺忪的睡眼斜睨著他,猶如警覺的鎮墓怪獸。

  乘電梯下到一樓,借著黃昏的燈光察看房間的號碼,1002,1004,1006……驀地,他看到阿怪了,它在半空中時隱時現地扭著透明的身子,猶如一塊柔韌的海蜇。這海蜇飄飄悠悠地順著牆壁滑過去,仿佛被吸進去似的,在一扇房門前消失了。

  吳明走過去一看,正是1008號房。

  然而,這房間關著門黑著燈,全然不像有人坐在裡邊聊天的樣子。吳明謹慎地站在門前,問了一句:「是你們打了電話,要我來的麼?」

  沒有回應。

  再問。依舊無聲。

  吳明疑惑地用手在門上敲了敲,已經在考慮是否應該離去了,那門卻「呀——」地一聲開了。

  依舊無人,原來門是虛掩著的,從那敞開後的黑洞洞的房間裡,傳出電話機「嘟,鄉,卿」的忙音,聽起來竟有些森然。

  果然是這裡打的電話,而且還留著門,可是……吳明慌忙拉了門掉頭而去,像是從陷阱邊僥倖逃脫的狐狸。

  「什麼,你沒進去!那你怎麼能證明你確實去了呢?……」李律揶揄地笑,一遍遍挖苦著,使吳明終於也認為他方才的確是白跑了一趟。

  那麼,為了他早已知道的那番原因,他必須再去。

  「我總覺得那是一口陷阱,如果掉落下去,將難以自救。要是再去,你就陪陪我。」吳明說。

  李律反正也被攪得睡不著,跳起來,兩肋插刀地說:「好,隨你走一趟,到了那兒,我就在門外站著。若是布置好的陷阱,一切由我作證若是一樁『好事」你盡可留下獨享,我就悄悄走了。」

  於是,吳明由李律陪同,下煤井似的又坐了一回電梯,被樓層里值班的服務員狠狠地又盯了一回,才終於又站到了1008號房間的門前。

  像彩排一樣,把方才演過的又演了一遍。問詢、敲門……房間裡依舊黑著燈,依舊沒有回應。

  吳明又一次推開虛掩的門,電話忙音又一次如警笛般清晰地傳出來,在深不可測的幽暗中,不知究竟隱伏著什麼。

  李律也緊張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辦?」吳明問。

  「你,進!」李律咬咬嘴唇。

  吳明潛水員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後望了一眼忠實地守在岸邊的朋友,便掉頭走進了黑暗中。

  「有人嗎?」他站在連通衛生間與臥房的小過道里,高聲問。

  無人回答。

  在牆壁上摸到開關,他打開了小過道和衛生間裡的燈。

  一切都清清楚楚地顯示在他的眼前:榆青那長長的絲圍巾像她肩上披散的青絲一樣在衣架上搖搖曳曳,榴紅那件大棒針毛衣在椅背上花枝招展。兩雙高跟鞋相親相愛地對視著,四隻長筒襪魂無所歸地在茶几和沙發前的地板上飄零……

  再探一步,便瞥見了埋在枕頭上的兩顆地雷般的腦袋。

  吳明憋足一口氣,趕忙從這深水裡潛了出來。

  「怎麼樣?」李律忙問。

  「走!」吳明猶自喘著氣。

  一整夜,兩個男人都沒有睡著。像研討一篇新發表的論文一般,探究著女人們的心理和這樁怪事的謎底。

  這不是個容易讀懂的推理小說,李律終於腦袋發脹,說了句:「去他媽的,明天什麼也別說,就當沒有這回事。」吳明卻信奉著明人不做暗事的信條,在早飯桌上就迫不及待地尋到了那兩位女士。「清問,昨天深夜兩點鐘,是你們給我打的電話嗎?」

  「沒有呀,我們早睡了。」她們相對笑著,使吳明想起了昨夜那兩雙相親相愛的高跟鞋。

  「有人用你們的房間號碼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們房間回話,卻打不進去。請問,你們為什麼把話筒摘了?」

  「這應該問你呢,」榴紅晃了晃她那花枝招展的大毛衣,「你給我們掛了半夜電話,我們實在懶得理你,就摘了它的腦袋,讓它安息了。」

  「噢,真抱歉,我可實在沒給你們打——」吳明倒覺得十分抱愧了,「真對不起,可是,你們睡覺為什麼不鎖門?」

  我們沒鎖門嗎?」榆青像小孩子第一次聽說狼會包上花頭巾裝成狼外婆一樣,大睜著眼睛說,「唔,昨晚是榴紅最後躺下的,她總是忘這忘那的,下雨丟傘,出太陽丟草帽,跳完舞把高跟鞋都丟了呢……」

  吳明再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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