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8:33:59
作者: 楊東明
林援朝那一整天在土雜店裡都像喝多了咖啡一樣,精神抖擻。下午,工會李幹事從公司打來電話,通知說各店參加演出的人必須按時去,公司有晚餐。同店的肖玉芝她們就說,哎呀,誤了一餐哎。援朝,昨晚你吃的什麼?今天咱們一起走呀,不吃白不吃。
下班後,肖玉芝和另外兩個在名冊的女同志果然騎著車,跟了林援朝一起往公司去。公司傳達室牆上掛了塊小黑板,上面寫著啟事:參加毛主席百年演出的人,晚上有快餐。工會啟3今晚的氣氛&不同了咋晚,公司的小飯廳很有了餐廳的景象0原來的賣飯窗口又打開了,工會幹事李建設在窗口裡露著半個腦袋,叫著,哎,哎,領晚餐的同志快來了啊,一人一份,一人一份……申經理顯然領得早,半蹲在地上,面前那份盒飯已露了些底。見了林援朝,官兵同樂地招呼道,小林,領飯,領飯。
林援朝應了,來到窗口時,前面已排了個人,是解放路土雜商店的王桂榮。王把身子探進一半,問著,都是什麼菜呀,讓我看看——窗里的台子上擺滿了白盒子,一個陌生的小伙子守在台前,白工作衣上「遠東酒店」四個字大得像街頭的招牌。「遠東酒店」把幾個盒子打開來說,你看吧,咖喱牛肉、紅燜雞塊、蒜苔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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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炒蛋沒有?我不吃肉。
——沒有。
——還有啥?
王桂榮問個不休,林援朝身後便響起了石志堅的嗓門。
小王,你快一點嘛。
——那就,來一份牛肉、一份雞塊、一份肉絲。
石志堅叫得更響。
——哎,你這個小王,昨天排練你不來,今天一來就領三份。
——石科長,你咋這樣說,是工會通知各店的人來領的,我的,李秀英的、李麗平的王桂榮一邊爭辯著,一邊端了三個盒飯擠出來。林援朝趕快點了份咖喱牛肉飯。窗里的「遠東酒店」在一份名單上圈了她的名字,就把盒飯遞出來。她用手絹包了,放在提袋裡。丈夫於健愛吃牛肉,這盒飯是帶給他的。林援朝減肥,晚上只吃半碗粥一點兒鹹菜。
—-你叫什麼?
石志堅。
——對不起,沒有你的。
——啥,啥,沒我的?咋會沒有我的!
石志堅在窗口嚷。
「遠東酒店」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對他的大叫大嚷漠然以對。
——哎,李幹事,小李,這是咋回事?
窗里的李建設笑嘻嘻地拿起那張紙,呀,是沒有咱們石科長哎。
石志堅瞪了眼,迴轉身望著申千里說,小申,為啥沒有我?
申千里臉上掛著笑,走近窗口低聲道,加上,加上。
吃完飯,該幹活了,飯廳里的人卻少了許多。領飯的時候,申千里還數過,大概有二十幾個人,這時一數,只剩十八個人了。這裡面還包括請來的六人管樂隊。
申千里就問,人呢,剛才那麼多人,王桂榮,王桂榮——有人答道,她們把飯送回去,送了就來。
幾分淒涼在申千里心中搔抓了一番,唉,我這個公司只是根空旗杆了。下屬各店一搞經濟承包,誰都不再把公司看在眼裡。想是這麼想了,申千里總歸是做著一級領導,不宜把喜怒形之於色,於是便淡淡地說,好吧,有多少算多少,咱們開始,開始。
李建設請來的銅管樂隊好氣派,申千里抹抹頭髮,扯扯衣襟,把指揮棒一點,小號就嘀嘀答答地扯開了嗓子。申千里一時間恍如三軍主帥,麾下千軍萬馬,盡在指點之中。一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唱得山動地搖,小小的餐廳仿佛頂蓋都要被揭了去。歌畢,人人都雄赳赳地大笑,猶如自己壯成了巨人。
下面該接女聲獨唱,來了興頭的石志堅忍不住站出來說道,老這樣站著唱太呆板,沒有氣氛。我記得我們當時是這樣的,男同志從左邊出,女同志從右邊出,邊唱邊跳,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穿插跑位,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林援朝這邊來,這邊……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心中的紅太陽石老頭扯出林援朝這樣跑動比劃一番,不覺有些氣喘。林援朝又舞又唱,自然開心地樂。申千里也笑了,覺得石老頭的建議倒也別致。石志堅意猶未盡,又比比劃劃道,下面是這樣的,援朝領唱一句,萬歲毛主席——,後面大家一起歡呼,毛主席萬歲——你看怎麼樣?小申?
石老頭扯著林援朝演得很有氣氛了,停在那裡只等著申千里首肯。
申千里怔了怔,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那邊扛著攝像機的李建設停了機,擺擺手招呼道,申經理,你來,來一下——申千里以為是要他看方才的圖像,便用手做了籃球教練的手勢,暫停。
過去後,李建設果然開機讓他俯在取景器上看,耳朵卻順勢湊過去低語道,申經理,你沒看出來,石老頭跳的是忠字舞,那手一收一放的,是揮動紅寶書。這舞二十多年前我就跳過。接下去萬壽無疆,然後就是永遠健康了。
申千里恍然大悟。方才已有了兩個偉大,再多怕要出麻煩。
李建設真是個好助手,好苗子。當領導是不能沒有政治頭腦的,接下去再排練時申千里說,上級通知是唱歌,舞就不跳了吧?
唐葦葦事先已經有人透了消息給她,說是這台節目要靠她挑大樑,好戲全看她的了,她當然也自詡主角捨我其誰,非她莫屬。怎麼能容忍出來個林胖子,又唱又蹦的,把風頭都出盡了?於是,葦葦立刻跟上申千里的話說,就是就是,別跳了,那是什麼舞呀,難看死了。
石志堅無話,只把眼睛在李建設臉上盯了又盯,然後又不屑地掃了唐葦葦一下。
按原定節目,下面輪到那首詩詞歌:「我失驕楊君失柳」,由唐葦葦獨唱,大家在後面時不時跟著哼一哼伴唱。樂隊奏了過門,卻聽不到唐葦葦的聲音。
申千里用指揮棒點著她,唱呀,唱。
唐華葦指指喉嚨,我唱著呢。
葦葦用的是輕聲氣聲,小得像蚊子哼哼,全被銅管樂給壓住了。
申千里搖了搖頭,算了,樂隊先別伴了,只給她起個頭。
小號髙著嗓開了過門,唐葦葦接下來唱。唱到第二句,就上不去了,吱兒地一聲,像摩托在陡坡上剎了車。再唱,再剎。葦葦在歌廳唱的都是「瀟灑走一回」什麼的,領袖詩詞一類的歌從未接觸過,原調自然唱不上去,弄得姑娘滿面嬌羞,連連跺著腳叫,什麼呀什麼呀,這麼高!
樂隊就降了一個調,依舊唱得吃力。
再唱,再降。
終於,石老頭出來發難了。
——葦葦,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誰不知道,毛主席唱他愛人唄。
——那不是一般的愛人,那是烈士。你唱那麼低,哪兒還有革命英雄主義?
——你唱哩老高,你唱,你唱呀。
葦葦臉上掛不住,便脹了脖子吵。
申千里把指揮棒在餐桌上敲了又敲,也未能彈壓住。
石老頭立場堅定,不屈不撓。
——你就是沒唱出無產階級感情,讓援朝試試,援朝就比你唱得好。
唐華葦平素太張揚,合唱隊裡的女人們早就對她看不慣,碰上這機會,就一齊踩她,嚷嚷著,對,對,讓林援朝唱唱,讓援朝唱。
援朝那個大學路土雜店來的三個女人嗓門最高,儼然是拉拉隊。
申千里是「文革」的過來人,對「我失驕楊」自然耳熟能詳,唐葦葦唱的這首歌和他記憶中的不一樣,確實走了味。
申千里就摸摸褲扣說,林援朝,你唱唱。
林援朝等的就是這句話,小號一吹,她脖了一揚就拔上去了。雖說嗓門尖了點兒、直了點兒,髙度可是綽綽有餘的。當年做知青,在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幹過,這類歌子唱得爛熟。如今不過是穿舊鞋走老路,一領就上趟。
申千里品評著,連連點著頭。行,行,是那味,味正。
到市禮堂演出可不是鬧著玩的,唐葦葦那么小的嗓門弄不好要誤了大事。
想到這兒,申千里略做沉吟,決斷道,領唱就先讓林援朝同志吧,唐葦葦下去再練練,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