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03 作者: 楊東明

  申千里是個認真的人,他一認真的時候,耳朵里就冒出那句話:「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當年背熟的語錄到現在還沒忘。用熟的東西扔都扔不掉,申千里有個奶奶用過的銀挖耳勺,耳朵一癢就拿到手裡了,好用得很。

  因為認真,申千里每晚都要審片,親自看看李建設攝下來的東西。

  ——建設,我指揮的時候又扯衣服抹頭髮了麼?

  ——沒有吧。

  ——你看看,你看看,扯了,扯了。

  申千里把眼睛貼在取景器上看今晚的攝像片。他很苦惱,小動作多這個毛病,他總也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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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褲扣又開了,又去摸,又去摸。建設,你說說,這是咋回事?

  李建設甩根煙給申經理,兩人一起點了,才慢悠悠地說,人不能太注意自己,太注意自己就不能忘我,可不就老收拾自己了。

  對,對。申千里近來才發現李建設人才難得,是個好參謀。演出這一攤子,從策劃到安排都是他張羅的。他這個人,關鍵問題上不糊塗,比如石老頭要加的那段忠字舞吧,就是他給提的醒。

  想一想排練時間只有一個多星期了,可是人還到不齊,申千里心就有些焦燎燎的。

  ——建設,你看這盒飯也吃了,人還是不齊嘛。

  一集體演出,是個集體行動,要整齊劃一,步調一致不是……

  李建設拋出這句話,讓申千里聽得蒙蒙的,一時不得要領。他要再問,耳邊卻聽到一陣蛐蛐聲。

  李建設看看腰間,說道,申經理,有人呼我,我去回個電話再來。

  申千里就獨自想那步調一致法。

  想而不得其法。等得就有些急。

  李建設終於打了電話回來,申千里迫不及待地問,建設,你講講,怎麼個整齊劃一、步調一致?

  李建設說,集體就得有個集體的標誌,你看看當兵的,整齊吧,人家那是因為有一樣的軍服。你瞧瞧警察,威風吧,那是因為都有皮帶大蓋帽,就連收稅的還有一身稅服哩。

  申千里點著頭,唔,你是說,一人弄身演出服。

  李建設邊收攝像機邊說,那就是領導考慮的事了。

  申千里皺了皺眉,弄什麼樣的好。

  李建設說,人家警服都是毛料的了,化纖誰稀罕?上了台毛料挺,望上去才氣派。男的一人一套西裝,女的西裝上衣毛料裙。

  申千里嘆口氣,這可得不少錢。

  李建設此時已把機器收拾好,他回了句,要算政治帳嘛。申經理,我先走了,朋友找我有急事。

  申千里趕忙說,建設,別走,別走哇。那麼就做演出服吧。時間來得及麼?

  李建設停了步,回過頭說,這你別擔心,全包在我身上了。申千里這才如釋重負,走上前拍著李建設的背說,建設,你可真有本事。

  李建設憨憨地笑了笑,咱有啥本事,還不就是給領導分分憂嘛。

  林援朝排練完回家,開了門,拿出領來的牛肉盒飯興沖沖啤叫著,於健,於健,快來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書房的門仍舊關著,丈夫在裡邊說,粥在鍋里,鹹菜切在碟子裡,你自己吃吧。

  林援朝一肚子的喜悅要給男人倒倒,走過去略略開了書房的門,探進一個鼻尖問,我能進來麼?

  ——別,快把門關好。

  林援朝知道,丈夫又在搞他的「專利研究」。她趕忙把門合住,嘆一口氣,到廚房去了。

  沒有人分享她的快樂,她只能自得其樂。林援朝在廚房裡忙,用嘴裡的歌回味方才在公司里的收穫。

  北京有個金太陽,金太陽書房的門突然開了,於健只把個腦袋斜放出來。

  ——喂,援朝,讓我看看你的牙。

  牙怎麼了,你看吶D——哇,它們都老掉了。你不知道我怕那些老事麼,你還用老歌炸我?

  ——唱唱怎麼。

  ——饒了我,求求你給我一點安靜吧。

  於健叫化子一般作作揖,把門復又關緊。

  林援朝搖搖頭,只好把歌都憋回肚子裡。

  林援朝將帶回的盒飯放進蒸鍋里加熱,然後打開高壓鍋看,新煮的稀飯沒有動過的樣子,她知道於健也沒吃。

  當年在市二中,於健是全校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做過市紅衛兵總部的一號勤務員。前些時整理衣物,林援朝還在舊皮箱底看到了那個「紅衛兵八?一八兵團」的袖標。袖標是在市中心的解放廣場由於健親手給她戴上的。那一夜很冷,林援朝還記得清水鼻涕在嘴唇上凍成了冰凌球,窗框和門扇燃起的火堆噼噼啪啪地響著,躥起的火苗猶如一面面扯破的旗幟。已經絕食五天了,林援朝忽然沒有了飢餓的感覺,只是周身發軟。她從火堆邊上挺起來唱那首歌,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林援朝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靜坐絕食了,她問過於健,於健也想不起來。好像是那一派的人都去廣場絕食了,於是他們學校也去。林援朝當時並不是「八·一八」紅衛兵,她也並沒有想去靜坐,同學們都說去看看吧革命造反派在廣場靜坐,她就跟著大家去了。靜坐的地方黑壓壓一片人頭,同去的人都說要支持革命咱們也參加靜坐,於是她也就坐下了。有人提議不吃飯,於是整個廣場的人都開始不吃飯。白天,林援朝看著蟻群似的人喊著口號從四面八方趕來聲援,晚上,她又看到蟻群似的人流喊著口號要把他們驅逐出去。靜坐的人把各個路口都封死了,進攻的人就從街兩旁的房上攀著爬著過來向他們投擲磚頭和瓦塊。於健向林援朝授「八?一八兵團」的紅袖標的時候,頭上還纏著滴血的繃帶……

  林援朝從箱底翻出那紅袖標時,掂了掂它,想扔出去。手放下時,卻又把它丟回了箱子裡。將那袖標保存下來的最初動機,蓋源於兒時參觀革命歷史博物館,源於櫥窗里發黃的傳單、退了色的袖標和鏽成土坨子的撅把槍什麼的。林援朝的心底像懷過嬰兒似的懷過一個願望,將來有一天,她會像那些老人們講萬里長征一樣,拿著袖標對後人說,你知道嗎,當年——那個嬰兒流產了,她宣講革命歷史的心愿流掉了。

  林援朝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於健的,也許是絕食的那段時間,也許是跟他一起到山裡插隊當知青時?帶著鋪蓋卷坐在車廂里,其實林援朝和同學們都覺得列車前方一片茫然,但是她卻像大家一樣用明朗的嗓子唱著前方的明朗。在山區的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個晚上她都和夥伴們談論何時能離開那裡,可是隨之而來的白天,她又隨著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把「紮根農村志不移」的對口詞演遍每一個山村。那時候她從來不覺得這是在裝假也沒有人覺得這算是裝假,人人都談著離開人人都唱著紮根,人人都覺得這樣做很自然。那時候於健就開始出現那種異樣的怪笑了,一笑就把脖子仰起來鼻孔掀上去下唇往前撅,來一個混混實實的「地包天」,像是要把天t的什麼用笑給包起來。

  隔兩年,他們插隊的地區建立新地委,於健被派做團地委書記。又隔兩年,於健被貶做了公社副書記。再隔兩年,於健進了監獄。說他是那次絕食的指揮,那次絕食發生了武鬥,死了幾個人,於健就被判了六年刑。

  等於健被放出來,社會上已是商海潮湧,人人都忙著辦公司掙錢了。同情於健的老同學們湊了些錢,於健便自己辦了個什麼新技術開發公司。

  林援朝覺得被關了六年的丈夫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他喜歡獨處,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即便與林援朝在一起坐著,那臉兒也望著天,仰脖子掀鼻孔撅下唇,露著他那種特有的怪笑。儘管他在和你說話,你卻感覺到他的思路正不可捉摸地飄在別一個世界裡。

  於健,出來吃飯。援朝把熱了的飯菜端上桌。

  丈夫卻在小屋裡叫,喂,你快來看吶,快來。

  林援朝推門進去,只見丈夫竟高高地坐在桌子上,低下頭俯瞰著桌下那個小小的世界。那小小的世界裡無數蟑螂正不可思議地向中心地帶聚集。那小小的世界中央,擺著一個圓圓的盒子,猶如一個引人注目的祭壇。祭壇上的蟑螂正輾轉死去,而後面的蟑螂卻又前赴後繼地往上沖……

  ——你又弄了個什麼呀。

  —-集體無意識,我成功了,這是我的專利。

  於健仰天笑了笑,旋即轉入了沉思。

  吃飯的時候,林援朝想把他從那些玄想中拉出來,於是便興致勃勃地向他談起公司中的排練,談起她怎樣一枝獨秀,從唐葦葦那裡奪到了領唱的位置。

  於健毫無表情地望著天,盒飯里的米粒子順著嘴角滾。

  ——大家都去了?

  ——都去。

  ——大家都領飯了?

  ——都領。

  ——大家都唱了9——都唱。

  ——我的專利可以賣大錢,滅蟑儀。

  於健突然那樣說3林援朝有些不悅,你根本就沒聽我的。

  於健仰著臉,依舊冥然地對著別一個世界。

  ——你知道鯨魚麼,鯨魚會自殺。集體的,成群結隊。它們身上的導航儀全都失去作用,他們就像瞎子傻子一樣沖向沙灘,義無反顧,慷慨赴死。

  ——聽說過,我看過報紙。

  ——還有棉蛾,它們撲向火,它們說它們撲向光明。只需要一盞燈,就能誘捕它們,亂鬨鬨的,一大群一大群。

  ——那是高壓汞燈,滅蟲的,已經有了,用不著你發明。

  ——有個捕老鼠的,下一種藥,老鼠們就會來開大會。它們從一個個老鼠洞裡拱出來,聚在一起,鬧鬧嚷嚷,盛大的節日。

  ——是怪。

  ——集體無意識,集體的。我的專利有大用,賣大錢。

  於健說完,跳起來就走,又鑽進了他的小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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