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4:06 作者: 楊東明

  申千里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接過女孩子的電話了,耳機里的聲音香甜,像加糖加伴侶的雀巢咖啡,濃得讓他不敢問津。

  他把耳機拿得稍稍離開,這一來,那女孩子就離他遠一些。讓女孩子貼著耳朵說話,他不習慣。

  ——我去接你,你等著,啊。

  申千里沒有說不等,這樣的女孩子讓男人等,男人都會從命的。放下電話,申千里不知為什麼站了起來。這樣,對面的大鏡框裡就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肚皮有些突出,別的方面還差強人意。

  他用手抹了抹頭髮,接著滑下去往下摸。

  眨一下眼,他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站在他的左邊,眼睛長長的,頭髮軟軟的,嘴唇紅紅的,申千里努把力就可以做她的父親了。

  這女孩子是唐葦葦。

  還應該有一個小伙子站在申千里右邊,不,當然在女孩子的左邊。唐葦葦在電話里說得清清楚楚,是她和朋友一起請他吃晚飯。鏡子裡,那小伙子模模糊糊,只有個輪廓。

  今天是周末,周末不排練,請吃飯正好。看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再坐下來看文件,申千里就覺得耳朵變得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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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腳步聲。

  門響了。

  進來的是李建設。

  ——申經理,你看看這料子做演出服怎麼樣?

  —-這算什麼料子,我可不懂。

  ——澳絨華達呢。

  ——純毛的?

  ——純。不是一般的毛,是絨,澳大利亞的。

  申千里用手撫著,那斜子又厚又光又挺,手掌上就撫出穿在身上的感覺來,唇間滑出一個「好」。

  ——申經理,就這個了。

  ——就這個,不貴吧?

  ——不貴。就四十套嘛,沒多少錢。

  申千里點了頭,站起來。他這是暗示李建設該走了,唐葦葦一會兒就來,申千里不想讓李建設看到。

  李建設卻坐下了。

  申千里看了看表,清清喉嚨,咳一聲嗽。

  李建設也看了看表,然後拿出煙來,拋一支給申千里。

  申千里不由自主拿住了煙,便不好說你有事沒有,沒有可以走了,只好把頭湊過去,讓李建設的打火機把煙燃著。

  兩個點著了煙的男人再抬起頭時,看到了一件翠綠的長皮衣。在這萬木凋零的寒冬,這翠綠就像一棵亭亭的小雪松。

  ——申經理,讓你等急了吧。

  唐葦葦腦袋一歪,雙手一合,把一份天真掏在胸前。

  ——哪裡哪裡,快進來進來。

  申千里一邊讓著唐葦葦,一邊斜了李建設一眼,目光中露出些不快了。

  葦葦就在門邊說,咱們走吧。

  申經理問,你那朋友哩?

  葦葦把眉毛一挑,指指李建設,那不是來了,就咱們三個,沒別人。

  申千里於是若無其事地拍拍李建設的背,是李幹事呀,我還以為是你的那種男朋友哩。

  唐葦葦粲然地笑著,男朋友在我老公公家養著,老公公還沒找到呢。

  三人一起走著,李建設把菸灰彈了一彈問,華葦,今天把我們往哪兒領,去「川菜王」?

  葦華撇撇嘴,那地方,你想去,我還不想領呢。到「潮汕城」,嘗嘗潮州菜。

  申千里不出聲,只靜聽他們兩人各顯辯才,品評時下不同館子裡各色菜式的優劣。申千里心中暗暗作著感慨,自從弄了改革,下屬商店搞上經濟承包,公司大權旁落,已然成了空架子。申千里久已不被「吃請」了,對食之鑑賞,居然無從置喙。唐葦葦宴請之意,申千里已猜了八九分,想是和演出有關。自從搞了排演,公司才有了些熱鬧,如此看來,這頓吃,還該托福演出的。

  正是下班時間,公司院裡有些人,見了他們不免問問,這是到哪兒去呀。唐葦葦就高聲說,帶申經理去玩玩。這個「帶」字,葦葦就像幼兒園的阿姨和旅遊團的女導遊了。

  葦葦攔的出租是輛桑塔納,比土雜公司的拉達要高一級。桑塔納轉著,開上了園林道。就見路兩邊高檔酒店一個挨一個,排得像牙齒一樣整齊。酒店全都披著彩燈,在暗夜裡一派晶瑩剔透。

  「潮汕城」在眾牙齒中算得上是一隻大臼齒,寬寬大大,穩踞其間。

  迎賓小姐推了玻璃門,三個人進去,就見大堂里走過來一位著旗袍的女孩兒,葦葦嘻嘻著說,周玲,這是我們公司申經理、工會李主席。

  歡迎歡迎,女孩兒把手伸了,讓兩個男人軟了一軟。

  李建設把眼向葦葦眯一眯。回報她這麼快給他升了主席。葦葦這才介紹女孩兒,酒店周老闆,我姐們兒。

  申千里驚了一驚,這女孩兒望上去比葦葦還小些吧,就是老闆了。

  座是已經訂下的,荔枝廳,一個裝修雅致的小單間。待點菜時,申千里掃了一眼,不知點什麼好,便大大咧咧地將菜單一推道,建設,你隨意吧。

  李建設熟稔地念出幾個菜名來,儼然老食客一個。待端上來,無非是基圍蝦白鱔之類,貴不到哪裡去。顯然是李建設惜香憐玉,手下留著些情。

  用到後面,葦葦的姐們兒過來,讓人端了一盆湯一個果盤,言明是特意奉送。湯和果並未見出色,倒是樓上的歌舞廳,讓申千里十分中意。那地方並沒有多少歐洲風格,名字卻叫做「巴黎夜總會」。女老闆陪著上去,安排了一個裡面靠舞池的位置。池裡燈光亮,座上燈光暗,隱在暗處儘管瞪大了眼往舞池裡的臉蛋脖子大腿看,也算得上是明於知彼暗於知己的好去處了。

  吸了幾口椰汁,一旁李建設就先擁著女老闆下舞池晃起來。葦葦起身相邀,申千里十指張開連連搖動,說是實在不會。華華說,跳舞不會走路總會吧,申經理咱們就一起走走。申千里只好起身,木呆呆地在葦葦兩步遠的地方立了一根柱子。葦葦走近了右手往他肩上一搭,身子就貼了過來。申千里確實不曾做過舞客,更何況與屬下女同志共舞。戰戰兢兢地把臉別向外面。這一來,就真真切切地看到別的舞客大都將臉兒貼著,於是就想起過去聽過的那些,這大概就是貼面舞了。

  唐葦葦一邊走舞一邊說話,申經理你看吧其實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我從不和別人爭什麼的。咱們公司排練吧,李幹事說了公司領導定了讓我領唱,我就服從命令聽指揮了。不是我說的,那幾首老掉牙的歌一點沒味,我還不愛唱呢。

  申千里就說,哎,哎,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那意思弄不清是不能這麼說那些歌,還是不能說那是領導的命令指揮什麼的。

  走舞到歌台那邊時,一面面鏡子映出一個個申千里和唐葦葦,架勢還挺像那麼回事。只是腦後一綹頭髮直起來,豎著面反叛旗,申千里忙用手一壓,擺平了它。唐葦葦說,申經理你別笑我小孩兒脾氣,我還真愛別個勁兒。你們當初不讓我唱就算了,別唱得好好的把人撤下呀。就像你好好地當著經理,忽然抹了號,讓人臉往哪兒擱呀。

  申千里接了個那是,那是。

  說這話時申千里已繃得緊緊的,舞池裡樂聲太響,要說話嘴就得往耳朵邊上貼。申千里鼻孔里鑽著香,半邊臉隱隱約約似有蟻走蟲爬,偷眼瞧瞧近在眼前的那個小耳朵,粉嫩得一如毛桃桃。申千里欲退不舍欲進不敢,這才曉得啥叫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了。

  這樣一曲走舞下來,申千里不勝其累。坐下正在揩汗,就見女老闆趨近歌台向樂手安頓些什麼。麥克風一響,是宣布下面由唐葦葦小姐演唱。

  電吉它電子琴奏了過門,申千里聽出來了,是首二十多年前唱過的歌。「紅太陽照邊疆,青山綠水披霞光,長白山下歌聲嘹亮,海藍江畔紅旗飛揚……」曲子是朝鮮味的,現在聽起來還像朝鮮小菜一樣別致。申千里第一次聽到它似乎是各省成立革委會時,慶祝全國山河一片紅。此時舞客們由它伴著跳貼面舞,也分外起勁兒。

  葦葦拿著麥克風十分歌星地又唱又舞,風度很足。她時不時會向申千里這邊望望,看得出來她很認真、很努力。末一句太高,「啊——毛主席,我們無限熱愛你。你的教導牢記心上,延邊人民祝願你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申千里替她吊著心,待她唱上去了,才放將下來。

  麥克風響得像在轟炸,申千里暗暗吃驚唐葦葦怎麼有那麼大的嗓門。一曲歌畢,博得下面許多彩,有人響了口哨。

  再來一個!

  唐葦葦就把這首歌再從頭唱起。

  李建設湊了過來。

  ——申經理,葦葦這首歌唱得不錯吧?

  ——不錯不錯。

  ——公司排練時沒這個效果。

  ——差多了差多了。

  ——唱通俗就得靠麥克風,讓麥當娜到咱公司唱也不靈。到市里演出時麥克風比這強,葦葦一準壓得住台。

  申千里猜出今天這戲想是李建設也參加練了,一個女孩家對自己如此用心也確實不易。

  李建設這時坐得更近些。

  ——申經理,咱們加上這首歌?

  ——這歌,政治上……

  ——不會。

  申千里想想最後一句也就是個「萬壽無疆」,便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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