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55 作者: 楊東明

  嘀嘀嘀嘀——,電子跑表在枕下響著報時,林援朝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把那表扯進被窩裡。五點五十分,樓外的路燈透過窗簾映進些淡淡的白光,照著丈夫於健那張半縮在被窩中的臉。那臉縮得只剩下一個大鼻子兩道粗眉毛了,兩個眉頭皺得連成了一體。於健總是這樣,即便是睡著了,還對什麼都不滿意。

  林援朝等那跑表響完了,才把它從被窩裡拉出來。像做賊一般輕手輕腳下r床。不開燈,林援朝穿過客廳,摸進了北屋,這才扭亮小檯燈,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衣服是頭天晚上臨睡前放在這間小屋裡的,在這間小屋裡穿衣和用那個跑表鬧時,都是為了儘量不攪了於健的晨覺。

  林援朝從去年夏天開始,每天都去市體育場晨練。那一年夏天兒子育強考上高中,住在了學校,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市體育場早就讓她心馳神往,她每天上班路過那裡,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人那麼動聽的舞曲,每每使她生出投身其中忘形一次的欲望。兒子住校後,她和丈夫商量要去晨練,於健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能讓我早飯沒東西吃。

  林援朝穿好衣服,才六點零五分。她走進廚房,打開煤氣灶,一個火頭上放稀飯鍋煮稀飯,另一個火頭上放蒸鍋熱饅頭熱咸茶蛋。稀飯是頭天就煮好了的,小菜也頭天晚上就切在了碟子裡。廚房裡的活兒都安頓妥了,林援朝就洗臉刷牙梳頭髮。六點十五分,洗漱完畢,早餐也好了。舀出一碗粥拿出一片饅頭放在桌上涼著,然後描眉畫眼,但是不塗口紅。吃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再把唇塗朱了,正好六點半,就像設計好的程序一樣精確。

  林援朝到市體育場噴水池前時,趙抗美正在花池上壓腿。看到她,趙抗美就說,哎呀,援朝,你來早一點兒就有戲看了。剛才,「火雞」過來纏著我請跳舞,被我「木」了一頓!

  

  林援朝聽了,露出了笑,卻是有些苦的。

  林援朝從上幼兒園就開始表演節目了,節日到國際旅行社給蘇聯專家跳皮筋舞猴皮筋,左右左,蘇聯是咱們的老大哥,朝鮮是咱們的親兄弟,團結起來打美帝……」小學時,當過市少年宮藝術團的演員,演過舞蹈《我為大躍進獻一爐鋼》。中學時是學校里第一批紅衛兵,英姿颯爽地在這座城市的街頭演唱:「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那時候,她又靈活又窈窕的身材讓女同學們羨慕得眼熱。那眼熱的一群里就有趙抗美,抗美一直是個乾乾瘦瘦頭髮黃黃的女孩兒,老是跟在林援朝身邊當配角的。如今,卻要靠她來報復輕視自己的男人,林援朝不能不品出一絲無言的酸澀。

  ——援朝,援朝,「火雞」還往咱們這邊看哩。

  趙抗美捂住嘴嘻嘻笑。

  林援朝偏轉身斜一眼,那高個子的乾巴男人架著個瘦小的姑娘踩著自由步在不遠處舞著,半禿的小腦袋踞在細長的脖子上,鳥喙似的尖鼻轉向了這邊,一雙小眼珠投放出兩點晶亮。

  即便是這種光亮,也只是給抗美的吧。

  去年夏天初到這裡時,林援朝欣悅得猶如一隻要撲入湖水的雁鵝。她是著意打扮了的,眉眼都描過,薄薄的「美人魚」粉底從額頭一直抹到脖頸下,腮上還掃了一點兒胭紅。鵝黃的真絲連衣裙新樊了,用寬腰帶束緊,就顯出了一些腰身。想著會有許多陌生的男士來邀,林援朝便緊張地思忖,若遇到看不上眼的男人該怎麼推託才是。

  然而,孤雁孑立,她竟獨自站了一早晨。

  第二天,風光依舊。

  翌日再來,林援朝便踏著舞曲節拍,自己在一旁顛來顛去。臉上掛著怡然的笑,心裡卻酸酸的,釀著美人遲暮的傷感。

  ——援朝,林援朝。

  趙抗美就是這時候叫著她的名字跑過來的。林援朝真高興此刻有個老同學來解脫了孤獨,她們興高采烈地談著,那個後來被她們稱做「火雞」的男人便循著笑聲向她們走來。首當其衝的林援朝驀然有幾分慌亂,她望了一眼走近的男人,已經準備抬起胳膊,接受對方的邀請了,「火雞」卻擦身而過,彬彬有禮地向著趙抗美說,請你跳一曲?……

  「火雞」和抗美都是那種旗杆似的身材,舞得十分和諧。林援朝就懊惱起自己的豐滿。抗美跳畢回來,看出了援朝的不快,便乖巧地說,那個人跳得什麼呀,也敢來請咱們?我怕你看不上他,只好替你陪陪。

  ——真是,長脖勾鼻小腦袋,像只火雞!

  林援朝沒來由地對那男人刻毒了一番。

  從那以後,凡有男士來邀舞,抗美必往援朝那邊推,我朋友跳得好,你請請她吧。

  這種照顧,援朝如何消受得了。

  不久援朝就改跳健美操,那是個單練的項目,再不用承受無人光顧的難堪。

  市體育場本來就是市民們自由活動的地方,你在這邊跳著交誼我在那邊舞著健美操,太極劍鶴翔功滑旱冰打羽毛球統統熔作一爐。林援朝和趙抗美練的不是同一項目,卻也每天早晨都準時碰面。

  援朝隨著抗美壓了幾下腿,那邊「火雞」果然又來相邀。抗美做出個退避三舍的樣子,援朝卻在後面推著她說,去呀,快去跳吧。

  林援朝心緒頗佳,她今天早晨是要在這裡練唱的。頭一天晚上她參加公司里的大聯唱排練,申經理贊她是「藏族歌手」,使她興奮出許多想像來。她不知道大聯唱表演的幾處領唱和獨唱,已內定了由唐葦葦領銜,她只覺得憑著自己的底子,完全有實力角逐那個角色。

  被那興奮支配著,她就在跳舞的水泥坪旁背轉身,多米索多地先吊了一下嗓,然後就高聲唱了起來。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抗美和「火雞」跳回來了。

  ——援朝,你的嗓子還是那麼亮。

  ——喲,這麼高她都唱得起來呀!

  「火雞」驚奇著。

  為了這一句,林援朝幾乎要寬恕「火雞」了。

  林援朝整個早上都在對著水泥坪外的那片光禿禿的無花果樹演唱,她用手捂著雙耳,就有了一種悶在水底的感覺。這種感覺很讓人愜意,她的聲音是主角,占據了整個世界,那些舞曲聲都消隱了,幾乎退出了背景之外。

  她唱得很累,但是覺得很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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