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22 作者: 楊東明

  老杆做活狠。

  娶親那天,他還要出去做,大棚下的賓客酒意闌珊,嚷嚷著,新郎倌,喝,喝,喝足了好爬床!老杆卻一邊雙手打著拱,一邊牽了山豬公翻後山走了。

  白果在新縫的棉花鋪上直等到後半夜,老杆才回。身後那頭棕熊似的山豬公累得東倒西歪,進圈時撞折了木圈框。白果打了一盆食,它連瞧也不瞧,身一歪,倒頭便睡。

  白果在床上問老杆,做麼色,回這晚。

  老杆豎起三根手指,嘿嘿,做了仨活兒,把人可累瓤了。

  老杆貓曬懶地仰著,白果動手給他脫衣,一俯下去,滿鼻子灌的都是香油氣。

  鑽油坊了?

  嘿嘿,冒得。

  白果又扯那布褲帶。手一撈,飄飄地粘一些棉絮。

  

  彈花了?

  劁豬蛋,彈麼色花。

  白果脫掉他褲衩子時,瞄見了襠里斑斑塊塊的鹽鹼地。

  白果哭了。

  老杆慌手慌腳地翻上來,去啜女人眼窩的淚。男人的嘴和舌好暖好有力,白果的心被舔展了,身子也軟軟地舒展開,由男人擺弄。

  當白果被弄累了,老杆還要弄時,白果便討饒。被饒過了,白果就貓似的蜷在男人懷裡,懶傭慵地想該是做了壞事的男人討饒的,怎麼反倒自己來討。

  那以後白果就習慣了被弄累,習慣了送毫不見累色的老杆甩著劁豬刀的紅纓子,唱著扯白歌遊蕩四方。

  不管老杆走到哪兒,白果的心總是扯掛著。心被扯疼時,白果就悄悄地罵,死不了的,你鬼殼裡的心不曉得疼不疼?……

  白果像那些山豬公去過的人家一樣,企盼著空癟的肚子能鼓起來。

  坡地上豆子開花的時候,白果神氣地挺著大肚子穿過塘埂,到半坡上撿苦菜。她剛彎下腰,眼前的苦菜就旋起來。她一屁股坐下,耳畔呼呼地聽到山溪在流,她睜開眼,看到一片染紅的豆花和閃在紅光里的娃兒。於是,他們就有了女兒豆花。

  隔年收谷時,白果又挺著肚子到田裡挑草頭。沖擔一閃,白果軟了腳,百多斤的草頭和她一起摔在田裡。她爬不起來了,她聽到身下有青蛙呱呱地叫。勾過腦袋瞧,見個白胖小子在穀茬上滾。白果就穀茬穀茬地喊著,摟住了兒子。

  山高便少不得坐山寨的山大王,不曉得是呂保安團長的隊伍要來還是馬自衛隊長的隊伍要去,那一天灣里的人全都跑反走了,沒出月子的白果卻呆在家裡走不得。她左手攬著豆花右手抱著穀茬,縮在牆角淌眼淚。老杆這死男人,不知拴在哪個女人的褲帶上了,全不惦#點兒老婆孩子……

  灣里靜得猶如一缸水,得得得,聽到馬蹄聲了,那聲音進了院兒!白果閉上眼,把一雙小兒女摟在懷裡,只等著聽天由命。

  門乓地一聲撞開,老杆風風火火地走進來。

  快快快,快隨我走!——白果哇地哭出聲,趴在男人身上散了架。老杆一弓腰,把三個人一起抱了走。白果臉兒靠在老杆脖子後頭,心裡不住地想,有個男人多好多好哎……

  老杆騎來的不是馬,是頭長耳小毛驢。兩個孩子分裝在兩個小筐里,中間用繩一捆,搭在驢背上。然後,白果也騎了上去。老杆在前面牽著小毛驢,驢屁股後面叭叭噠噠跟上來的是山豬公。山豬公的大耳朵猶如鷹翼一般上下扇動,晶亮的小眼睛裡閃出一派耿耿之忠。

  跑反的人在盤山小道上拉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線,猶如螞蟻密密麻麻地爬在撒了飯的灶台上。小毛驢顛吶顛的,把個月子婆白果顛得下身直淌紅。那盤山道窄得兩個人錯不開身,白果想從小驢背上下來歇歇喝口水都不成。

  一家人就這麼在豬喊牛叫的跑反隊裡擠推著走,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嚷,兵來啦,兵來啦!一-接著,機勾兒,機勾兒,響起了槍。跑反的人群炸了窩,你推我擠,爭著往前跑。白果身後的漢子用沖擔挑著兩個籮筐,他急慌慌地腳一跌,沖擔頭往前戳過去,正戳在小毛驢的屁股上。毛驢咴地叫一聲,跳將起來。白果身子向後一仰,幾乎墜下去。裝孩子的兩個小筐空桶似的在毛驢背上甩盪,嚇得白果連忙俯身去拉。

  在前面牽驢的老杆回過身,正看到疼極了的毛驢在反擊。那傢伙用後蹄向後一踢,准准地踢在了山豬公的鼻子上。山豬公哪裡咽得了這口氣,它張開大嘴,不管不顧地朝毛驢後腿上就是一口。

  小毛驢疼得又跳又躥,它腦袋甩了又甩。結在兩個小筐之間的繩子突然鬆脫了!

  白果把嘴張成一個大碗,空空地喊不出聲。

  就在兩個小筐向崖邊摔落的瞬間,老杆怪叫一聲撲了過去!

  娘哎——白果用手捂住了臉。

  等她把手再鬆開時,小筐和老杆都從眼前消失了。

  山豬公嗚嗚嗚地吼。它用大嘴拱著山道旁的石頭,肥碩的屁股往懸崖下一撅,轉眼也不見了蹤影。

  吁,吁一下!

  白果絕望地嚷叫。

  叭勾兒,叭勾兒——回應她的只是更多的槍聲,整條山道變成一條洶湧的山溪,白果猶如一片樹葉,被裹卷而下,只能身不由己了。

  天黑的時候,跑反的人流才停歇下來。

  月亮用蒼白的臉望著白果,白果躺在荒草地上動也不動。四圍的山峰犬牙交錯,高高低低,像摔破了的瓷碗,白果就是那碗底的殘湯剩飯。

  驚魂初定的人群一家一家地聚成了小團團,星星點點的火堆燃著了,空氣里飄移著淡淡的飯香味。白果不停地抽動著鼻翼,將那香味和淚涕一起吸進肚裡。她這時才曉得什麼叫心死了,人的心一死軀殼就像癟谷,空飄飄的隨它向哪兒吹……

  小毛驢用腦袋頂了頂她的背,它想吃白果身子下面的厚草。白果掙扎著翻個身,由它去吃。

  身子一:翻,白果忽然覺得有一張熱乎乎的嘴在拱她的臉。她抬頭看,呀,是山豬公!

  山豬公毛皮散亂,傷痕累累,兩個眼角都被劃開,像淌著兩條暗紅的淚。

  山豬公,山豬公,你回啦色?——白果用從未有過的溫情,撫著山豬公。山豬公伸出嘴,銜住白果的褲角,不住地扯。白果往後看,呀,山豬公的身上拴了繩子,摔斷了一條腿的老杆仰面躺著,被拖得衣衫稀爛。在老杆的肚皮上,緊緊抱著一個裝孩子的小籮筐!

  那是兒子穀茬,他小腦袋歪著,睡得正香。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