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08:33:12
作者: 楊東明
家裡暖氣還熱的時候,萌萌接了一個很涼很涼的電話。
電話機當初是爸爸留下來的。爸爸原來說工作需要它,媽媽說,你要是想孩子打電話呢?爸爸就把電話機留下了。
爸爸從沒有打過電話來。
電話鈴一響,萌萌卻總是去接。
「喂,你是誰?」萌萌問。
「是廖雁嗎?讓媽媽接電話。」
那是個比禿毛筆還粗的聲音,萌萌似乎在哪裡聽到過。萌萌不知道他是誰,然而他顯然是知道萌萌的。
萌萌於是就愁氣。
「喂,你是誰呀?」
萌萌再追問一句,媽媽卻上前將話筒拿去了。
「餵?——」媽媽這邊尖尖的一聲。
「餵——」那邊就粗粗地應。
「是我呀,你好……」
媽媽的聲音像麻雀跳,又輕又快的。
萌萌便重重地拉一下椅子,在旁邊坐。
「去,到那個屋做作業。」
「作業早做完了。」
「那就去溫習功課。把剛學的那一課語文的生字抄寫十遍。」萌萌只好到旁邊的房間去。
媽媽把門關了,但是聲音還往耳朵里鑽。
萌萌抄了兩行字,聽媽媽在笑。萌萌就拿了課本跑過去說:「媽,這個字太稠,看不清。」
廖玉萍只好放下話筒,在一張紙上大大地寫。
萌萌鄭重其事地拿了那紙,再回去抄。這一次卻聽不到笑聲了,甚至聽不到說話聲。萌萌終於耐不住,又跑過去問:「媽媽,這個字不認識,怎麼念?」
廖玉萍又拿開話筒,念出那字:「孺,就是小的意思。」
萌萌很勤奮地反覆念著走回屋,然後又趴在桌上飛快地抄。
十遍生字竟蛇爬狗走地抄完了。
「媽,抄完了。檢查吧。」他又過去,把作業本攤在廖玉萍面前。「……嗯,那就星期天再說吧。」廖玉萍只好對著話筒說了那麼一句,然後就放下了。
星期天早上下小雪。
那是冬天的最後一場雪,萌萌摳掉玻璃窗上的冰花往外看,那世界像剛被整修粉刷過。
星期天萌萌總是睡懶覺的,有時能睡到十點多。這一次卻早早被媽媽叫起來。說是要出去玩。正吃著早飯,二姨和舅舅就來了。舅舅背著照相機,二姨扯著小麗麗,屋子裡頓時熱鬧得像過節。
萌萌立刻推了碗:「舅,到哪兒玩?」
麗麗嚷著答:「去公園,開碰碰車。」
萌萌便興沖沖叫:「好,小麗麗豆。你和二姨一輛車,我和媽媽一輛車,大戰三百回合!」
舅舅卻說:「廖雁,你和舅舅一輛車,你媽有事,今天不去了。」萌萌就悶住頭,仔細研究媽媽這道算術題。
廖玉萍認真講解說:「媽媽要開會……」
萌萌嘆口氣,只好信了這答案。
萌萌從來沒感覺過冬天竟這麼冷,公園裡除了他們幾個人以外,幾乎再看不到別的人。萌萌不和舅舅一輛車,萌萌要自己開。萌萌孤零零地駕著戰車,在邊境線上巡邏。
——媽媽,我保衛你。
——媽媽不要我保衛了……
一種獻身般的溫情升上來,隨即又被一種大大的悲愴淹沒了。萌萌的車像沒頭大蒼繩似地轉。
「廖雁,來碰呀。」舅舅在左邊叫。
「來碰呀,廖雁。」二姨在右邊嚷。
萌萌就撲過去,狠狠地撞了舅舅,又狠狠地撞二姨。
——他們早知道媽媽不來的!
——他們瞞著我。一起商量好的。
麗麗竟嚇哭了。
和麗麗玩真沒意思。
於是萌萌說,該回家吃午飯了。
舅舅和二姨就說在街上吃火鍋,吃了火鍋又到解放廣場去照相,弄到下午才回家去。
家裡很暖和,很安靜的。
媽媽問:「玩得好嗎?」
萌萌就很不高興地上了床。
媽媽便說:「累了,寶寶。媽媽給你做飯吃。」
媽媽一邊做飯,一邊在廚房哼起了歌。
媽媽穿了件新羊毛衫,綠的,繡著紅花。屋裡還有紙菸味兒,淡淡的,像洇在作業本上的墨水滴。萌萌便知道,媽媽的會開得挺不錯。
萌萌忽然從枕下抽出那支小左輪槍,放進自己書包里,然後就開始翻抽屜。把寫字檯的每一隻抽屜都翻扣在地上,再接著翻扣衣櫥的大抽屜。
萌萌很快就繁榮出一片小商品市場來。
廖玉萍聽到動靜過來瞧,禁不住詫異地嚷:「廖雁,你幹什麼?」「找東西。」
「找什麼東西?」
「槍,我爸爸給我買的左輪槍!」
萌萌將「我爸爸」三個字嚷得特別響。
媽媽就低下頭,替他四處找。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你弄丟了,你弄丟了……」萌萌便踢著地上的東西,不停地念著經。
廖玉萍到處摸著,終於摸到了萌萌的書包里。
「這不是你的槍嗎?」廖玉萍抽出手來,瞪圓了眼。
萌萌忽然「哇」地哭出聲,撲上去,緊緊摟著廖玉萍的脖子說:「媽媽,你別結婚呀,等我長大了,一定養活你!——」
女人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