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06 作者: 楊東明

  那一天中午放學的時候,下好大好大的雨,刮好大好大的風。一出校門,萌萌的摺疊傘就被風吹得摺疊了好幾回。

  萌萌和幾個同學正走著,李月玲忽然啪啪噠噠地踏著水追上來,像課堂上打電話一樣,低低地在萌萌耳邊說:「你爸爸來了,在那邊。」

  萌萌掉頭往回走。

  校門口立著一個人,果然是爸爸。

  爸爸說:「風這麼大,我擔心,就——。來,坐上吧。」

  萌萌還認得這件「袋鼠」雨披,一個大腦袋,一個小腦袋。過去下雨的時候,爸爸騎車帶萌萌,用過它。

  萌萌就又成了小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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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萌萌不怕風大了,風大也刮不進袋鼠雨披里。萌萌不怕水深了,水深也灌不進鞋子裡。爸爸慢慢地騎著車,萌萌慢慢地想著心事。慢慢地萌萌就有些怕。爸爸已經又結婚了,爸爸已經不是爸爸了,他來做啥?他來吵我,為了那天撕紅字嗎?他來訓我,為了那天躲在別人家不見他嗎?

  秋風涼了,雨飄在臉上也是涼的。忽然,有一個更涼的東西貼上來,許久許久地貼著。

  那是爸爸的臉。

  爸爸的車拐進了路邊的小胡同。裡邊有一家從不開門的舊店鋪,門前有長長的雨檐。萌萌和爸爸就站在了雨檐下。

  「萌萌,爸爸帶你去吃飯。」

  「不。媽媽說,已經,不——」

  你已經不是爸爸了——這話,萌萌在爸爸面前說不出口。

  爸爸仿佛知道了萌萌要說什麼。他儘量做出笑容說:「兒子,有些話,一直不想告訴你的,你太小。可是現在,不說又不行。我看了你的語文書,你已經讀得懂王維的詩了,我想,你也能讀得懂這本書的。」

  陸文池拿出一本法律手冊。要給萌萌講,萌萌卻早抓過來,蹲下身,撅起屁股研究著。

  萌萌說:「知道了,『不因父母離婚而消除」就是說,爸爸永遠是爸爸,媽媽永遠是媽媽!」

  萌萌於是明白,姥爺和媽媽原來講得並不對。

  既然法律都規定了爸爸還是爸爸,那麼就跟著爸爸去吃飯吧。萌萌點了涮羊肉。

  偌大一個銅火鍋,只有萌萌和爸爸兩人守著吃。湯翻滾著,萌萌手忙腳亂地涮羊肉,涮白菜,涮粉絲兒…一邊興高采烈地叫,一邊沾著辣椒料,哈噝哈噝地吃。

  陸文池總是靜靜地看。

  透過那白霧氣,朦朦朧朧地看著兒子。

  萌萌終於涮完了最後一撮肉片,啃完最後一塊燒餅。而陸文池的那塊餅,只動了一小半。

  「爸爸,你的飯量沒我的大,」萌萌說,「媽媽也沒我的大。」陸文池就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仿佛他吃飯時只咽幾下唾沫就成了。

  終於要分手。

  爸爸說:「還想吃什麼?」

  「糖葫蘆。」

  爸爸就去挑了一大串。萌萌手裡拿著,在放進自己嘴裡之前,先將頂端最大的一顆湊近爸爸嘴邊:「爸,你吃。」

  「你吃,你喜歡吃。」

  「不,爸爸先吃。」

  陸文池艱難地咬下一點點。

  味道是酸酸的。

  陸文池下一次在學校門口接到萌萌時,萌萌說:「爸,以後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也不能和你一起出去。」

  「怎麼?」

  萌萌就茫然地望望天,望望地,卻不作聲。

  「你不是知道規定嗎?你自己讀的。」

  「媽媽,吵我。好厲害,吵、好幾個小時……」萌萌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出來。

  陸文池就有些焦躁:「按規定可以的,那是不對的,你說是不是?」

  萌萌仍舊望望天,望望地,卻不吱聲。

  陸文池就有些慍:「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想跟爸爸在一起,是吧?」

  萌萌像在課堂上一樣,木然不回答提問。

  自行車走到小胡同口,拐了進去,又停在那舊店鋪的雨檐下。爸爸就往萌萌書包里塞巧克力糖,塞葡萄乾什麼的。

  萌萌知道該分手了。

  萌萌忽然說:「不是我,自己。媽媽生氣,媽媽難過。喜歡,媽媽,我不能讓她——」

  陸文池揪揪兒子的小耳朵:「好,以後,咱們就不吧。」

  萌萌便如釋重負地出一口長氣。

  「你想過爸爸嗎?

  「……不想。媽媽說,不要想。」

  「爸爸可想你呢,晚上老夢見你。」

  「爸,我晚上也愛做夢。」

  「做什麼夢了?」

  「昨天做夢,你帶我去爬山。山好高好高,腳下石頭滑,我喊你,你沒拉住我。我就掉下去,一下摔死了……」

  陸文池忙伸手摟著萌萌說:「夢都是假的。兒子別怕。」

  「我嚇哭了,講給媽媽聽,媽媽也哭了。不過,我沒敢跟媽媽說,還有你跟我在一起。」萌萌露著淺淺的笑。

  陸文池賠出苦笑來:「你快變成小兩面派了,我的兒子。兩邊都要維持,任務真是太艱巨。」

  於是,父子倆商定了,以後就在學校門口見面,在小胡同分手。再往前就離廖玉萍單位太近了,容易被她們單位的人看見。

  校門口的父親。越騎越慢的自行車。拐進小胡同。在不開門的舊店鋪雨檐下交談。收下爸爸買的東西。挨挨左邊臉,挨挨右邊臉。吮吮左耳朵,吮吮右耳朵。再見。

  這一切漸漸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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