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3:02 作者: 楊東明

  寂無人聲的校園顯得特別大。

  教室的門已經鎖上了,陸文池扒在窗戶上往裡瞧,一張張方凳都翻扣在課桌上,猶如一片樹葉搖落的空樹枝。

  陸文池記得,自己上學的時候,都是十五號放暑假的。老師卻告訴他,學生們昨天就開過了散學典禮。

  見不到萌萌了,陸文池的心也成了空校園,讓風寂寂地掃著。然而,他見到了萌萌的考試卷子。算術六十一,錯多少扣多少分,沒說的。語文五十八,則讓做爸爸的很掛不住臉,極想挑挑老師的毛病了。

  扣最多的是作文,題目是記一件有意義的事。

  萌萌是這麼寫的:媽媽告訴我,這個家只剩下咱們兩人了。要是哪一天媽媽病了,誰給你做飯吃呢?

  我說:「我學會做飯,給媽媽做飯吃。」媽媽就教我做飯了。每頓洗兩小碗大米,放在高壓鍋里,水淹出兩個指頭,一冒氣就蓋發(閥)門。

  我炒白菜,先放油,冒煙就放蔥,白菜再放裡頭。軟了,就放鹽。我把鹽放多了,直(真)苦。媽媽說:「好吃。」

  我想一個好辦法,用開水洗。洗出來,果然不咸了。我把一盤菜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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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我做的一件有意義的事。

  看完卷子,陸文池眼窩有些濕。得分呢,一共三十分,老師扣掉了二十五分。

  「這篇作文——」

  「唔,跑題了。這孩子,不用心。這種題目,我平時講過。有意義的事,種樹啦、助人為樂啦、拾物交公啦、打掃教室啦,等等,等等,都可以寫嘛。你看看,別的同學怎麼寫。」

  那是幾張九十多分的考卷,其中的作文有三篇寫種樹,兩篇寫打掃教室。

  「有意義,當然……」陸文池忽然用老師的眼光考問著這位老師說如果,學會做飯對於這孩子,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呢?」護短的家長,見過的多了。那老師一邊收拾起卷子,一邊說:「升學競爭,從小學就起跑了。當家長的,多操心吧。」

  那話就在陸文池心窩堵得難受。腦袋卻捅開了,描畫出許多幫助輔導萌萌的宏偉藍圖。從暑假開始,每天下午,或者,每天晚上,親自輔導。把學過的東西系統複習一遍,再把下學期要學的提前……

  當然,一切安排必須廖玉萍同意首肯。

  這難度並不亞於以色列和埃及的談判。女人似乎早以報復為繼續生活的目的了,愈是你想做的事,她就愈以阻撓為快。

  如果曉以大義呢?埃及和以色列人盡可你拜你的真主我信我的猶太教,大家畢竟都要繼續穿衣吃飯拉屎吐痰,畢竟共間擁有著一個小小的地球。

  即使不為自已,為了地球的未來吧,為了萌萌——那麼是當面談,還是打電話?

  打電話吧,不見不煩。

  陸文池就斟酌著腹稿,將各自所有曾經說出口和可能說出口的話,按程序編排起來,預為演練。

  ——今天我去學校了,萌萌學習成績很糟,我很難受。

  ——那怪誰!

  ——本來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種局面,如果我們都理智的話,孩子可能會由我們兩個人照顧變為四個人照顧。

  —-謝謝,我和孩子不需要你和你的另一個人。

  ——清你別忘了在法院達成的協議,星期四下午和星期天,應由我來支配孩子的時間。從法律上講,我仍舊是孩子的父親。條文上規定了有撫養教育孩子的權利和義務。

  —那你就撫養呀?每個月的撫養費送來買東西,拿來呀。想孩子了?忍著點吧。

  ——你這樣做很自私。你只顧自己感情上的報復,根本不顧及孩子感情上的承受力。父親是男孩子的精神支柱,你把他抹得漆黑,就使得孩子從精神上垮下,人前怕提父親名,喪失自尊,在這個世界面前抬不起頭!

  ——哼,誰自私?你不是只顧尋找你自己的狗屁感情去了!你算什麼支柱,臭屎棍一個。

  ——我只想提醒你,我們之間感情的恩恩怨怨糾糾葛葛,不應該轉移到孩子身上,拿孩子當報復的工具。我只想提醒你,硬要斬斷孩子和他的父親的關係,對於孩子來說是極痛苦的。你損害的是你兒子的利益,從這一點來看,你不是一個好母親。

  ——你是什麼好父親?混蛋一個。

  ——對於你來說,我是一個「混蛋」;對於萌萌來說,我依舊是他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孩子只有兩個最親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你或許可以用另一個人在你的生活中替代我,但你不可能讓這個人從血緣和感情上替代萌萌心中的父親。正像我不可能讓另一個女人來替代萌萌心中的你一樣。

  怎麼樣?夠有說服力的。

  她並不是完全不明事理的女人,會明白多一條胳膊扶助孩子,對孩子只會更好。

  女人感情上是脆弱的,她意識到這種扶助是真誠的,大概會哭——,當然,應該安慰幾句。

  不,不說安慰的話,對她或許更好。她需要的是自己平復自己。

  當然,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她聽了這番話,刀槍不入,大叫大哭。那就鎮靜以對,不談其他,直奔孩子學習輔導問題。每天輔導不行,一周兩次怎樣?在「狗窩」里不行,到爺爺的住處怎樣?如果你覺得這只是為了接近孩子的口實和花樣,那麼可以請一位家庭教師……

  行了,施工圖紙設計得完美而周密。

  陸文池於是就給廖玉萍的辦公室掛電話。

  指頭竟插不准號碼孔,心跳得像初赴約會的小男人。好不容易掛通了。

  「喂,廖玉萍嗎?」

  「是,你是——」

  「陸文池。」

  「陸文池?我不認識這個人!」

  電話「嗒」地掛斷。再要,就老是忙音挑逗的譏笑聲。

  完了。比預想的要簡單得多,又複雜得多。

  無名火陡然升起來,陸文池就奔廟尋那和尚去。

  和尚廟裡卻說那和尚不在,或答去開會了,或答去買菜了,或答去了婚姻介紹所。陸文池就在那空坐位上枯坐了一個鐘點,卻等不到人。轉念又想宿舍就在單位隔牆院內,萌萌暑假想必在家,何不過去看看。

  陸文池哪裡曉得。方才他的自行車剛在機關樓前扎定,早有人將雞毛信拫至廖玉萍處。陸文池這邊上了辦公樓,廖玉萍那邊就回了宿舍區。

  萌萌正在樓前用彈弓打靶,被媽媽一把扯住,慌慌張張地回了家。

  「聽著,那壞蛋來了。」

  「嗯。」萌萌便知道來了爸爸。

  「你就在屋裡躲著。問話、敲門都不許吭聲,聽到沒有?他結了婚,他成了另一家的人,他和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

  媽媽很嚴厲的樣子。

  萌萌就點頭。

  廖玉萍部署已畢,鎖了木門,再鎖拉閘安全鐵門,才轉身下樓。

  尚未走出宿舍區,忽覺雖有安全門鎖著,恐怕並不安全。兒子就在自己家呆著,陸文池直撲而來,難免露出動靜。

  於是,火燎燎地掉頭返回。情急之中,竟摸不到鑰匙,便用手擂門。覺得擂了許久,卻無動靜,恍惚中擔心兒子鬧出了意外,禁不住大喊大叫。

  萌萌就開門探出小腦袋問:「走了?」

  「為什麼不開門,耳朵呢?」

  「你說的,敲門不開。」

  廖玉萍便表揚兒子的忠誠,然後宣講了戰略轉移的重要性,將兒子遷到了對門王小雲家。

  「小雲,廖雁交給你了。不許他出去,就在你家玩。他爸找,就說他不在。」

  「放心,阿姨。」

  王小雲是班幹部,常接受老師布置的各項任務的。雖說只比萌萌高一級,水平卻高出許多來。

  廖玉萍走了許久許久,對面終於有了響亮的敲門聲,且聽到陸文池在喊。

  「來了,來了!」萌萌興奮得慌做一團,藏貓似的到處竄。竄了一會兒,卻又要趴到大門上聽。

  「不行,不許在這兒。」班幹部很嚴格地管。

  萌萌只好無味地躲在裡屋和班幹部下跳棋。心和耳朵都在門外,一連幾盤都是輸。男子漢輸給女孩,麵皮上掛不住,就推了棋盤,小毛驢轉磨道,在那屋裡遛。遛著遛著,覺出憋了悶了,於是要開門。

  「幹什麼?」

  「偵察偵察。」

  「不行。」

  幹部是身先士卒的,危險任務便由王小雲承擔。

  小姑娘剛剛走出摟口,就看到陸文池坐在水泥石階上,屁股下墊著一本書,手裡拿著一本書,面孔掩在濃濃的煙霧裡。

  偵察員欲要躲閃,已來不及了。陸文池放下書,笑笑說:「小雲,在家玩吶?」

  「嗯,陸叔叔。」

  「見萌萌沒有?」

  「萌萌——,不在家嗎?」

  話未落音,臉先紅起來。老師教出的好學生,撒不得謊的。

  「敲門,沒有應。這孩子,會去哪兒玩……」話在陸文池嘴裡嚼著,並沒有說出口。

  偵察員卻趕著答一句:「不知道——」旋即往大本營撤。

  萌萌被困在樓上了。倚著小雲家後窗,萌萌能約略地看到爸爸半邊彎曲的背。初時,還覺有趣,漸漸就覺得重,猶如算術考試時那道扣分最多的應用題。

  陸文池本來下定了決心,要坐等到廖玉萍和萌萌歸巢的,誰知道機關早已下班,卻仍不見萌萌和廖玉萍的蹤影。將自己展覽給那些老鄰居看了,獨自尷尬地在院中的石階上待到蒼茫的暮色從四圍合攏來,不但感到狼狽、無聊,且被一種淒涼浸得透不出氣。

  於是,起身踽踽地走了。

  樓上那窗簾後面,萌萌就呆呆地發愣。眼前那又重又寬的背影忽然一去不復返,心裡頓時空得難受。向遠處望去,又不見媽媽的影子,卻憑空地在夜空里看到無數的蝙蝠,紛紛亂亂,黑灰似的飛。

  萌萌忽然「哇」地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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