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55 作者: 楊東明

  病房裡白天也安靜的。廖玉萍累極了,醫生查完房,她就反躺在萌萌病床的另一頭,淺淺地打吨兒。

  萌萌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到了媽媽的腳和腿。他想去伸手搔個癢玩的,動了動,頭卻痛得很。

  萌萌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媽媽就是這麼反躺著和自己睡在一張病床上。那次萌萌得了急性喉炎,送到醫院搶救時,已經喘不上氣,說不出話。夜晚昏昏沉沉的時候,萌萌用手摟著媽媽的腿,就像落水後牢牢抱住了圓木頭。白天睜著眼,萌萌就一直盯著那鐵架上倒吊的大玻璃瓶。瓶子裡咕咕地冒氣泡,然而卻沒有魚。

  那一次爸爸一趕來,就用鬍子蹭萌萌的臉,仿佛那臉是一條軟毛巾。「一天一夜,才睜開眼。」媽對爸爸說。

  萌萌才知道,自己原來那麼能睡。

  「差一點兒,就要切開氣管……」媽又說。

  萌萌便想到殺雞時切開脖子的樣子,腦袋不由自主地縮。爸爸流淚了。

  爸爸替我疼呢。萌萌就有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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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吊幾瓶了?」爸問。

  「四瓶。」

  萌萌記得那次掛的大吊瓶真多,可是這一回——萌萌翻身要看有沒有吊瓶架,廖玉萍立刻坐起來,擔心地問萌萌哪裡不舒服。

  萌萌就問為什麼不給我掛吊瓶。

  傻孩子快睡,不掛吊瓶還不好。廖玉萍打個哈欠要躺下,可是立刻又坐直了。

  病房外響起了往昔聽熟了的那個腳步聲。那人皮鞋布鞋總愛釘鐵掌,走起來一腳輕一腳重。叮,嚷——,叮,療——,一揚一抑,便可想見那身子左右地晃。

  女人就恨恨地扭過去,背對著門。

  門開了,女人知道是陸文池走進來,卻聽到萌萌低低地叫著:「爺,奶——。」

  女人迴轉身,看到了白頭髮和禿腦袋,竟不由自主地脫口叫了「爸」和「媽'禿腦袋亮光光地湊在萌萌臉蛋前,拿了萌萌的手,讓他在上面搔抓:「噢,孫孫,怎麼樣了?」

  女人替兒子回答,腦震盪,輕微的。

  爺爺眼神就呆呆地發直,一副受了震盪的樣子。

  白頭髮的奶奶看到裹在萌萌頭上的白繃帶了,一雙手顫抖地去摸。嘴一癟,嗓子裡竟發出尖尖的孩子似的哭。

  女人說:「不要緊的,只破了皮,縫了三針,很快就好。」

  男人並不睬這女人,只是提起網兜對兒子說:「萌萌,想吃什麼水果?想玩手槍吧,爸給你買到了。」

  爺爺顯出幾分尷尬地說:「孩子,要什麼——只管給我們說。」

  奶奶就嘆著:「……玉萍,你苦了。」

  女人眼圈一紅,轉身去拿水果刀。

  萌萌便摟了網兜和小手槍,嚷著要吃水果。爺爺立刻照過去的老辦法,用牙轉著圈啃下蘋果皮,然後拿著餵萌萌吃。

  大家都靜靜地坐,只有陸文池在靠窗的那一邊逡巡,像一頭焦躁不寧的毛驢子。

  那鞋底叮嚓叮嚓地響,女人便遙遙地憶起生萌萌時,男人的腳步也是這麼在產房外敲著的。萌萌一出世也便只管擠著眼大哭大叫,仿佛疼的不是女人而是他。奶奶把孫子抱在手裡,說的第一句話好像也是「玉萍,你苦了」什麼的……

  女人就這麼抽絲扯線地想著,老人們卻起身說要先走了,只讓陸文池留下再呆一會兒。

  女人並不對留下的男人說什麼,卻又隱隱地期待著男人會對自己說什麼。

  男人只坐在兒子身邊,和兒子說著話。

  「為什麼打架?」

  「他們說北戴河不是海,他們說我沒有爸爸。」

  陸文池咬咬牙緊緊抓住兒子的手。

  萌萌記得第一次下海時,爸爸就是這樣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海里扔的。

  萌萌怕海,說海水原來這麼苦,這麼咸。

  爸爸一點兒不怕海,只管對萌萌吼,下去,你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終於在海浪里浮起來,昂昂揚揚地露著小腦袋。海浪一來,萌萌就沒了頂,再鑽出來時,又抹眼睛又抹嘴,拼命噴水氣。

  爸爸在身邊游著說,好,兒子,海浪是大魚,它再衝過來,你就爬上它的背。

  萌萌就學著往浪身上爬,躍上躍下好得意。

  游累了,爸爸就讓萌萌坐橡皮浮墊。萌萌用手抓緊墊角,雙腿使勁兒一夾,就像騎上馬。大白浪一排又一排,把馬往岸上打。打翻了騎手打翻了馬,萌萌在岸邊裹著滿頭沙子鑽出來,樂得直不起腰。

  曬太陽時,爸爸說,萌萌,在游泳池學游泳是誰教的?

  媽媽。

  什麼都忘了?保媽派。

  爸爸就眯起眼,撫著萌萌的瘦肩膀。

  在老虎石那邊游泳時,爸爸護著萌萌游,被石頭劃開腳,一道一道裹著白紗布,成了傷兵。

  爸爸歪在床上說,萌萌,今天不去了。

  傷兵養傷吧,我自己去。

  不行。

  你說的,大海不可怕3我有伴,療養院的叔叔們。

  萌萌就雄赳赳地走。

  那天,風最大,浪最大,玩得最痛快。天擦黑了,萌萌還在海里鬧。

  風聲浪濤里有人在發狂地喊。終於有人說,萌萌,好像是你爸爸在叫你。萌萌抬起頭往岸上看,老虎石那邊的大礁石上立著一個人,望上去的確像爸爸。於是,只好怏怏地往岸邊游。

  爸爸一拐一拐地迎上來,腦袋亂得像書包,臉白得像作業本。他一把摟住萌萌,身子不住地抖。

  爸爸這時候坐在病房裡,臉色也發白,身子也輕輕地抖。

  「爸,我沒哭。他們四個,我一個。」

  萌萌抽出槍,很男子漢地眯起一隻眼,瞄著窗外的樹。「啪!」槍響了,病房裡就裝點出戰場的硝煙味。

  「好孩子。」陸文池說。

  「爸,什麼時候,再帶我去看海?」

  「下一次。下一次還帶你去看海,還帶你去看日出。」

  萌萌就想起在鴿子窩的石頭上坐著看日出的事。石頭那麼硬,坐得屁股疼。早上四點多就爬起來,說是海濱的遊客都在這裡看日出。海和天都看不到,只看到洗澡塘里的霧。萌萌好冷,披上爸爸的外套,還打哆嗦。

  爸爸就把萌萌抱到懷裡坐。

  天先露出來,一塊灰抹布。

  接著是海,石頭和人都在海里漂。那是趕海,撿海貨。

  沒看到太陽爸爸卻說太陽早已出來了,爸爸說再沒有日出了。

  爸爸說這話時,仿佛世界上再不會生出太陽了。

  爸,我要看太陽是怎麼升起來。

  以後吧,以後爸爸還會帶你來。

  萌萌抓著爸的手往山下走,他把那手抓得緊緊的,像是抓著爸爸的這個允諾。

  萌萌這會兒躺在病床上,靜靜地看著爸爸,爸爸的眼神像蒙著鴿子窩海濱的霧。萌萌再看媽媽,只看到一堵牆似的後背。萌萌便喪氣地想,爸爸的允諾恐怕也只是看不見的日出了。

  陸文池走的時候,廖玉萍竟下意識地跟到了走廊里。

  陸文池終於對女人說了話:「瞧瞧孩子,弄成什麼樣了!」

  廖玉萍頓時上了火:「那怪誰?」

  「要帶你就好好帶。出了事,看老子不——」男人的眼睛裡閃出痛切的凶光來。

  廖玉萍一甩身,折轉回去,又上了萌萌的床。萌萌翻了身,廖玉萍趕忙問:「兒子,難受了?」

  萌萌笑著,搖搖頭。

  萌萌挺高興的。今天,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大家都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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