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08:32:51
作者: 楊東明
蔡老師已經把萌萌的坐位調到了第一排。這樣,萌萌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老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廖玉萍曾經到學校來,要求給萌萌改名字。蔡老師聽了原委,勸她先不要改,免得同學們議論紛紛,對孩子心理上有壓力。
這樣,萌萌在學校里依舊叫陸萌萌了。
萌萌上課總是走神,人在課堂上坐,魂卻不知在哪裡游,老師不能不對他多留心。
「三角形有三條邊和三個角,三個角都是銳角的三角形叫——,陸萌萌!叫什麼?」
老師看到萌萌的眼神又向窗外掃,教鞭「啪」地在講桌上一敲,點名讓萌萌回答問題。
萌萌呆呆地站起來。
同桌李月玲悄悄打電話:「銳角三角形。」
「銳角三角形。」萌萌說。
「坐下吧。不要東張西望的,好好聽,萌萌坐下時,眼睛卻趁勢又往外溜。教室右邊的窗戶正對著學校的大門口,萌萌在看爸爸來了沒有。
陸文池現在只能到學校去看萌萌。匆匆地趕去,倉倉促促地說上幾句話,遞上買給兒子的東西,就匆匆地分手。見到兒子那一整天,他就像過節一樣歡天喜地,像打過噴嚏一樣輕鬆舒暢。然而,幾天之後,他便又陷人了焦灼和渴望,一種抑壓不住的思念的痛苦,又逼得他匆匆地趕往學校。
他就這樣在緩解和熬煎中輪迴。
他領教女人手段的厲害了。
對於萌萌來說,爸爸的探望既是一種溫馨的安慰,又是一種難堪和難以承受的重負。他不願意讓同學們看到有這樣一個男人經常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來學校看自己,他怕同學們會詢問這個男人是誰。爸爸給買的那些東西,萌萌又不能讓媽媽知道。媽媽會翻書包,翻出來就百般盤問,大喊大叫。
萌萌只能和爸爸偷偷來往,萌萌那整個感覺好像是在做賊。
萌萌小偷似的從書包里抓一把葡萄乾,送進同桌李月玲的桌斗里。李月玲用那隻細細白白的小手,再悄悄抓回來。萌萌復又緊緊抓起送過去,且弄出些響動來。李月玲只好守規矩。
散落在桌斗邊上的幾粒葡萄乾,萌萌拈在指間,裝作擦嘴,輕輕一抹,就抹進口中。接下來,便是不動聲色地吮嚼。
葡萄乾是上次爸爸拿來的,爸爸經常帶些餅乾、巧克力糖什麼的。這些東西,萌萌不想帶回家東塞西藏,只好努力就地解決。一時解決不掉的,萌萌就塞進桌斗的盡裡邊。近來,顯然有人發現了秘密,萌萌塞進去的半盒餅乾不見了。葡萄乾用紙包著,沒有被發現。
萌萌不願讓小偷分享爸爸的愛,萌萌願意讓李月玲。
萌萌算著,爸爸今天下午該來了。上回星期三,而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上回爸爸來的時候,問萌萌想要什麼。萌萌說,要手槍。全銅的,左輪。一扣扳機,左輪會轉。每片炸藥有六響,「啪,啪」……
「三角形的內角和是多少?陸萌萌——」老師提問了。
「有,六發。」萌萌說。
轟轟的笑聲把萌萌浮起來,萌萌聽不清李月玲打的電話。
老師氣憤得不再理睬他,只管繼續往下講著課。萌萌就那麼傻站著,仿佛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整整一節課,萌萌就那麼罰站著,交替倒換著兩條腿,心裡塞滿沮喪和屈辱。
放學了,萌萌走到了校門口,還在四下望。
然而,爸爸沒有來。
萌萌一路晃晃搖搖,無滋無味地往家走。路過十字路口時,他拐進了電子遊戲機室。
五台電子遊戲機,萌萌玩得最熟的是左邊第一台。花兩角錢買一個銅角子投進去,屏幕上就跳出一個好漢,揚著拳頭,雄赳赳地走,壞蛋忽然從街兩旁鑽出來,圍攏就打。好漢不怕,「咚」一腳,踢翻一個「咣」一拳,打倒一個「啪」一掌,扇跑一個。好漢勝了第一局,再往前打天下。這時,從一輛汽車上跳下一個老怪,黃毛捲髮大眼睛,一邊叫著「嘿,哥們兒」,一邊撲過來打。老怪武藝高強難對付,左勾拳,右直拳,一不小心,好漢就會被打死。闖過老怪這一關,還剩下最後一個大海盜,好漢如果能把海盜打死,那就贏了全場。這時,電子遊戲機就會奏出凱歌。
萌萌初上陣時,好漢在大街上幾個來回就被打死了,前後不到一分鐘。練過一陣以後,每次都能闖入火車站。和老怪打,有輸有贏,老怪太厲害。萌萌總是把手柄搖得嘩啦啦響,操縱著好漢快出拳,快起腳。「打,打!」萌萌嘴裡不停地喊。老怪就是爸爸說的「阿姨」,媽媽說的「那女人」;老怪就是老師的批評同學的譏笑老怪就是萌萌窩在心裡種種的委屈和不如意……
有時老怪把好漢打敗了。
萌萌就再買一個銅角子從頭打起,打,打,不管買幾個銅角子,萌萌每次總是要把老怪打敗才算罷休。
打敗老怪,萌萌就興高采烈,揚眉吐氣,鬥志昂揚它兩三天。
平日那灰溜溜的心理,垂頭喪氣的情緒,全都一掃而光,一卷而去。
萌萌就是好漢,好漢就是萌萌。
萌萌既然從電子遊戲中能獲得生活中匱乏的勝利,自然就常常來這裡滿足自己。萌萌今天手氣不順,好漢遇上老怪,三個回合沒下來,就犧牲了。萌萌憋著氣,又投進一個銅角子,重新開戰。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四個男孩子,嘴裡都吹著泡泡糖,把書包流星似的甩。
「嘿,萌萌,打完了吧?快讓位兒——」
為首的是趙小賓,和萌萌一個學校一個班。另外三個,卻眼生得很。趙小賓穿著白衫白褲白球鞋,亮得晃眼。趙小賓人長得亮,在班上功課也亮。每次老師提問萌萌,萌萌答不出,老師就點趙小賓的將:「趙小賓同學,請你回答。」萌萌這時就只有眼巴巴地瞧著他從老師那裡得一個「很好」,然後像鵝一般驕傲地挺著長脖子坐下來。
萌萌卻罰著站。
萌萌因此不和趙小賓好。
趙小賓來得晚,自然是該在萌萌屁股後面排隊的。
萌萌此時只回他一句:「等著吧。」然後,就伏在機器上只管讓自己的好漢大膽地往前走。
四個男孩子就圍攏,一邊瞧萌萌打,一邊哇哇啦啦扯閒話。
「假期你幹什麼去了?」
「我爸爸帶我上廬山。」
「爬山那麼熱,沒意思。我爸晚上帶我去游泳池。」
「嘻嘻,游泳池?那算什麼,洗腳盆!」趙小賓尖聲地笑,「我爸帶我去青島游海了,在大海里游,你們見過大海嗎?」
那三個孩子全啞了聲。
「我見過!」萌萌忽然高聲說。
「你?」趙小賓很不如意地皺皺眉:「你在哪見的?」
「北戴河,我爸爸帶我去的。」
「哈哈,瞎胡炮!」趙小賓向同伴們嘲弄地笑著說:「北戴河?那不是條河嘛!」
「哼,你胡炮。北戴河,是個地名。連這都不懂!」萌萌一副鄙夷的樣子。
那孩子整個臉都漲紅了,悻悻地說:「呸,你爸爸帶你去?你爸早不要你了,你爸和你媽離婚了,你爸是大壞蛋!」
萌萌忽地撲上去,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四個老怪便一齊跳上來,撕扯著好漢,從遊戲室打上十字街。
萌萌被打慘了,趴下去,又站起來。嘴角淌著血,臉上沾滿土。萌萌不求饒,萌萌只在心裡哭。打吧,打死我……萌萌心裡忽然充塞著一種麻木的自暴自棄的解脫感。
又是幾個書包一齊掄過來,萌萌便栽在人行道邊的水泥石條上,腦袋悶悶地響過之後,眼前只剩下一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