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48 作者: 楊東明

  廖玉萍覺得命好苦。

  眼前這個沒骨氣的淘氣包,越看越像那個負心漢。瞧那撲閃閃的黑眼珠,就像捉不住的鬼心眼兒。小耳朵,滑厚嘴唇,貪尖鼻樑,酸……打從哇哇叫著落了地,誰見誰說,活活一個小陸文池。

  咋看咋來氣,大巴掌就在小腦袋上懲前毖後地揚起。孩子靈巧,先自掉轉身,怯怯地說:「媽,別打頭,打屁股……」

  廖玉萍心一酸,巴掌便拍在自己大腿上,咧開嘴,無遮無攔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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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不哭——」

  就有一隻小手胡亂在眼窩處抹。

  越抹水越多。

  小手就慌,小臉就緊緊貼上來,「嗚嗚」地發出小狗的哭腔來。女人覺得有了伴兒,有了依託,淚便流得酣暢。

  「媽,再不了,我改正——」

  「說,你還去不?」

  一不去「那壞蛋要是給你買東西,你就扔了它!」

  「扔了它。」

  「那個壞蛋要是想帶你走,你就跑!」

  萌萌搔搔頭:「……要是硬拉呢,他勁兒大。」

  「踢,咬!還有舅舅,讓舅舅去接你。」

  「嗯,踢,咬,還有舅舅幫忙。」

  宣誓已畢,女人心下稍安。從冰箱裡拿了汽水,一邊和兒子潤喉,一邊加強基本路線教育。

  「那個壞蛋幹了好多好多壞事情……」

  「嗯。」

  「大家都在告他,收拾他。」

  「不是,好多樓,畫圖紙,照他蓋的麼?」萌萌含混地囁嚅。

  「壞圖紙!樓都倒了,砸死人。公安局,要抓他!——」女人復又激昂。

  萌萌的亮眼珠就和窗玻璃紙一起暗下去。支著陽台的那面牆忽然傾斜著,傾斜著,破門板似的倒下來。萌萌眼一閉,用細細的胳膊死死抱住媽媽。

  媽再說什麼,全聽不見。耳朵里時時虛響著兩上字:「要抓——」

  晚上睡覺,再不許關燈。卻又用被子死死蒙住頭,在一派黑乎乎里做著黑乎乎的夢。黑乎乎的天上胡亂飛著黑乎乎的鳥,黑乎乎的天倒了,黑乎乎的鳥掉下來,全是黑乎乎的大老鼠。

  黑蝙蝠。

  從此,女人就覺得兒子乖了許多。

  一放學,萌萌就急急地離開學校,卻又不願回家,便背著書包,直往廖玉萍的辦公室跑。辦公桌上,一邊攤著廖玉萍的報表統計冊,一邊攤著萌萌皺巴巴的作業本。作業做完了,並不離開,只在辦公室里玩。守到廖玉萍下班,才扯著她的手一起走。

  有了萌萌,寡淡的辦公室就有了鹽味兒。男人們一邊品著茶,一邊品著萌萌的相貌。

  「這孩子,眉眼身架長得像小廖。」

  「哎,不對,像那姓陸的。」

  「咱讓萌萌當裁判,萌萌,你長得像誰?」

  「像媽媽!」

  哪怕是從頭髮問到腳指頭,萌萌總是堅定地回答這麼一句話。廖玉萍就很快慰地笑。

  男人們則很出味地樂:「你好好想想,你身上總有和你媽媽不一樣的地方呀?哈哈哈——」

  女人們自然是極富同情心的,常常拿了幾塊糖一把瓜子兒什麼的過來,把軟聾聾的手放在萌萌腦袋上,柔聲細語地問:「萌萌,你要不要爸爸?」

  「不要。」

  「你想不想?」

  「不想。」

  女人們就感天動地地嘆息。

  「懂事……」

  「孝順……」

  廖玉萍就收穫了滿足,然後將陳穀子爛芝麻的家事再端出翻曬。

  廖玉萍這時有一種怪異的開心和舒暢。

  萌萌知道這樣能使媽媽開心的。

  然而,萌萌並不開心。他像隔著鐵籠讓人撩逗的小猴,總忍不住想要嘶嘶叫著去抓咬什麼。

  廖玉萍見兒子老是鬱鬱寡歡,自然想方設法要使他高興起來。「萌萌,要過生日了。咱們去動物園?」

  「臭獅子,懶老虎。沒意思。」

  「去廣場開碰碰車?」

  「碰幾百次了。沒意思。」

  「去『廣州酒家』吃燒鵝?」

  「就咱倆?沒意思。」

  廖玉萍聽出來了,兒子是怕孤單。

  商量來,商量去,終於議定小主人在家裡請客,遨請他的小朋友來。萌萌只請一位小客人,李月玲。

  李月玲是萌萌的同桌,臂上佩帶著三道槓,夏天穿起裙子,很像電視裡的希瑞公主,當然是貴客。

  廖玉萍鄭重其事地弄了一桌菜,招待兒子和他的小客人。小客人果然很出色,早有老師評語,「口頭表達能力很強」的。進了門,從「阿姨,你好」開始,用普通話一路朗誦下來,聲音婉轉得很。

  第一項儀式是點生日蠟燭。萌萌在蛋糕上插穩十一根小蠟燭,讓金黃色的火輕輕盈盈地跳起來。大家要唱「祝你生日快樂」了,李月玲忽然問一句:「叔叔呢?萌萌,你爸爸——」

  萌萌頓時覺得那十一根蠟燭在自己臉上燒。

  廖玉萍趕忙接過話:「到外地出差了,不在家。」

  那場面就有些靜。

  小姑娘合掌在胸前,天真地詠嘆說:「呀,叔叔不在家,真遺憾。我們家,老是我媽媽不在家,她常出去採訪。所以,每回總是我和爸爸一起唱,『祝你生日快樂——』」

  小姑娘的嗓子香甜得像奶油。

  大家一起跟著唱,掌聲和歌聲隨著燭光晃,攪出一團熱鬧來。

  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嘮家常。

  李月玲問萌萌:「你們家,是爸爸炒菜好吃,還是媽媽?」

  「媽媽。」

  「我們家是爸爸。他會做拔絲香蕉,又香又甜吶。」李月玲嘖著嘴。

  「你們家,是爸爸游泳游得快,還是媽媽?」李月玲又問。

  「媽媽。」

  李月玲唱起讚美詩:「嗅,阿姨你真行,我媽媽一下水就沉,我和爸爸都笑她是秤砣。」

  「你在家,是爸爸給你檢查作業,還是媽媽?」李月玲再問。「媽媽。」

  女孩子燦爛地笑:「嘻嘻,總是媽媽,你爸爸好懶的?」

  瓷湯勺就從萌萌手裡滑脫,滾下桌清脆地響。

  廖玉萍忙替萌萌'反問道:「你呢,是誰檢查作業?」

  「爸爸。」

  「媽媽好懶的?」

  「不,媽媽上夜大,學外語。」

  廖玉萍真擔心小姑娘會逮住萌萌沒完沒了地問下去,於是宣布一項改革新政策:吃飯時不說話,小心得了腸胃炎。

  生日宴就平平安安地收了場。

  下一個節目,是萌萌給小姑娘展覽自己的收藏。

  畫書、圖片,靈巧的變形金剛,會唱歌的賀卡,小左輪手槍,海邊撿的大鰾殼……

  李月玲卻拿起了影集。

  小姑娘細細地看完,忽然詫異地問:「怎麼沒有你爸爸的?」一時間,萌萌和廖玉萍竟都無話。

  小姑娘乖巧,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說:「阿姨,幾點鐘?我該回家了。」

  廖玉萍就一邊「還早著」,一邊往門口送。

  李月玲和萌萌道別時,說了句「謝謝」,一向流暢的普通話竟走了調。她低著頭,紅著臉,好像犯了大錯誤。

  萌萌從此再不讓同學到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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