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8:32:27
作者: 楊東明
辦公樓第三層騰出的第三間小屋,雖然釘齊了木條,收拾停當。卻終於一直空閒著,未能投人使用。
而我的所有的業務工作,也都無形中被停止了,雖然那似乎並沒有明確宣布。
我的專業是寫檢查。什麼電影,什么小說,詩歌,統統顧不上了。
我很有把握,很準確地寫著。每一個問題都切中那些揭發材料的實質,每一條必有交待,毫無躲閃迴避之嫌。讓那些專案人員看上去,一定會認為我的態度很誠懇。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賈繼宜揭發我出謀劃策,破壞運動麼?我就反過來揭發他,是他和我商量該怎麼對付專案組。他說:「反正又沒有錄音機,縣裡的人說是我說的,我就咬住是他們說的。拿不到證據,就做不了結論。」我聽了,連夸「好辦法,好辦法。」
妄圖奪地委的權嗎?情況是這樣的:時間,二月十七日晚上十一點左右。地點,在我家。人員,我和賈繼宜兩人。當時,我們正在討論修改電影劇本,天很冷,他在炭火盆上烤著腳,忽然低聲對我說:「楊子,咱們創作組把地委的權奪了吧!」
我嚇了一跳,趕忙說:「小聲點兒!」我當時掀開窗簾,往窗外看了看。窗外沒有人影,雪很大,把窗戶北邊的小白果樹枝都壓彎了。
他依舊大著嗓門,激動地嚷,「怕個球,扳倒一把手,咱們就是功臣,還不都弄個師長旅長乾乾。」
我不能趕他走,只好躲進廚房下了兩碗麵條,打了倆雞蛋,對他說:「今晚就討論到這兒吧,吃了夜餐,早休息。」
他一邊吃,一邊對我說:「我們都商量好了,到時候讓蘇方儒當地革委主任,我當書記,羅閩仔當組織部長,你就當宣傳部長吧,也是常委……」說這話時他嘴裡含著半個雞蛋,喔喔噥噥聽不大清。賈繼宜的揭發,我就這麼對付了。
羅閩仔說的那些——當然要堅決踢過去。
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我和羅閩仔一起到新華書店買書。出來的時候,我在書店門口買了兩塊烤紅薯,一塊給了他,一塊我自己吃。他一邊剝著紅薯皮,一邊對我說:「告訴你,這任省委書記要完蛋了。」我說不會吧。」他說:「哼,你不信?我們『人大』的同學分在新華社,《人民日報》的有的是,什麼不知道?」說這話時,他用左手袖口擦了擦嘴……
我這樣寫不會錯,閩仔從來都是用左手袖口擦嘴的。
我這樣寫,那些檢查就變得很長,很厚。
我知道,方瑞他們會拿這些材料再去找賈繼宜和羅閩仔對證。當然,他們講的一定和這些材料不一樣(同一件事情,說法卻截然相反)。於是,專案組無法做出結論,判定口供吻合。所以,我必須重新再寫。
我自然改頭換面地抄一遍,依舊把材料寫得很長、很厚。
這樣,事情便無休無止地拖下來。
我有時一邊寫著,一邊就想起了在方瑞家的那一幕。我會惡毒地啞然失笑,我們倆竟然如此嚴肅地演雙簧。
我也會時常地想起賈繼宜、羅閩仔。我真想去罵他們,罵他們的脊樑是麻稈。可是,一想到我自己也坐在這裡寫檢查,就意識到我的脊樑也絕非鋼筋水泥。我的處境,已經使我惶惶不安他們受的,會是何等的壓力?以閩仔的性格論,不是壓得他精神崩潰,他絕不至於出賣別人的。
心裡就湧起些念頭,該去他們家看一看,不知那老婆孩子們,過的什麼日子。
卻又擔心多事,萬一傳過去,又寫些新的揭發材料,豈不麻煩。
只好自己寬恕自己,就這麼堅定不移地寫「踢皮球檢查」。既定不了我的案,也就定不了他們的案。這樣,便救了我自己,也算救了他們吧。
在機關會計處領工資的時候,見過一次羅閩仔的愛人。當時只對她點點頭,等她領完閩仔的工資出來,我遠遠地跟定她,離機關遠了,四周沒有熟人,就追上去,叫住她問:「閩仔最近好嗎?情況怎麼樣?」
女人淡然地笑笑說:「不知道「你見過他嗎?」
「從他被捆著打農村弄回來,我就沒見過。我帶著孩子找專案組,要送衣物給他。東西留下了,人不讓見。」
她眼圈猛地紅了。
我心裡一陣酸楚。
「他,關在——在什麼地方『隔離審查』?」
「聽說,要移交公安部門。方科長,嘴緊得很,只讓我寫過,敦促他投降書。說是只有坦白,才有生路……」
分手時,我很誠懇地說了句:「家裡有什麼難事,找我。」
她點頭。
我知道,那只是句好聽的空話。
賈繼宜的愛人,我是在地區醫院遇到的。
我的兩個大槽牙全腫了,對鏡一瞧,艷若桃花。醫生看過,說是虛火攻心,給了解毒片,還要打消炎針。我知道,這是心裡急的。
進了注射室,就聽到有孩子極膽怯地哭叫,像是牛犢子被人拖著宰。
被拖的是老賈的小三子。
快有他媽肩膀高了,還怕打針。
「小三子,別怕!男子漢大豆腐,不興抹鼻涕。」我逗他。
他把鼻涕抹得更花,全然不講男子漢風度。
老賈的女人就在醫院的走廊里一邊大聲訴苦,一邊高聲哭。
「孩子他叔,你瞧俺咋過喲!老賈讓他們不明不白地弄起來,也不知道放得回來不?」
「回得來,回得來。」我安慰她。
「專案組說了,不老實坦白,就開除公職,回鄉勞改……我才是個代課老師,還不算正式職工。老賈一倒,俺家可就全倒了呀!……」
我無言以對。
待她不哭了,我才走。
我能做的,就是聽她哭完而已。
我依舊反反覆覆地寫檢查,「講清楚」。一講就講到了年底。
忽然聽說蔡局長病了。東征西殺,鞍馬勞頓,心臟老是短跑,血壓總是跳高,渾身的器官都爭先恐後地開起了運動會。
於是,心血來潮,想到該去捧捧場,湊湊熱鬧。
蔡局長半躺在床上,枕邊堆滿文件、材料,鼻上架著花鏡,顯然仍舊日理萬機,操勞國事。
我趨至床前,木木訥訥,可憐巴巴,老老實實地問一句:「蔡局長,我,我的問題——能解脫,工作了嗎?」
蔡局長咳嗽已畢,清清嗓,挺挺腰,開始講話:「你的問題嘛,啊——這個——」
雖然只有我一人聆聽,他照舊端著架子,那神態,猶如在大操場上給一團人馬訓話。
「聽方,方科長說了,態度還是誠懇的,端正的,願意檢查,配合組織,講清楚自己的問題……」
我暗自發笑,這方瑞,還真「地下工作者」呢。在蔡局長這兒,倒是美言得夠味。
「不過嘛,啊——,你講的那些,為什麼老是和他們講的,這個——合不上槽麼!」他大惑不解地搔著稀疏的頭髮,極苦惱極認真地皺著眉,像是好學上進的小學生在琢磨8減4等於幾的難題。
「他們交待揭發的嘛,都拍胸脯子說是真的,你寫的那些呢——」
「我已經檢查十幾次了。」我插話說。
他很不髙興我打斷他的話,焦躁地閉上眼睛,篩糠似地抖著手你寫的,我都看了,都看了。你們家窗外,是有棵小白果樹。」
「哎呀,蔡叔叔,你看,真是,還讓你——」我賠著笑。
他則寬宏地頷頷首:「你交待得很詳細,很清楚嘍。時間呀,地點呀,當時的情景嘍,自己的心情喲……到底以你的為準呢?還是以他們的為準?」
「我——」
「我們看過,公安部門也看了嘛。他們倒是覺得,你講得比較真實。」
他媽的!他們還嫌不夠熱鬧,還要把公安部門攪和進來。還要弄個「反革命糾合案」麼?
蔡局長一講起話便囉噦嗦嗦,反反覆覆,滔滔不絕,千迴百折。我便做出全神貫注、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把揭發材料背了無數遍,他把我的檢查背了無數遍,又把他們專案組和公安部門的分析講了無數遍,直累得氣喘吁吁。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總結說:「可是,這樣,你還不能算講清楚了呀!……」
他媽的「講清楚」!
他老婆終於來干涉。「老蔡,醫生讓休息,你就好好體息嘛。」「我這就是休息!」
他瞪著眼,麵皮黃腫,眼珠混濁,一副鞠躬盡癢,死而後已的模樣。
攪和得差不多了,我忍住笑起身,假惺惺說了句:「蔡叔叔,好好體息——」
出了門騎上車,一路輕快地吹響口哨。,好,只要說還沒「講清楚」,咱就老來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