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08:32:24
作者: 楊東明
白天在辦公室,聽那樓上緊敲了好一陣,便再無聲無息。
籠子想是收拾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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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心裡就失了懼意。眼前閃出方瑞那一號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便有抑制不住的惡念湧上來,欲拿刀在那臉上打出一個大大的紅「X」字。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正是綠林好漢剪徑之時。
匹馬單槍,殺上門去。
隔著門,便聽到談笑風生。
門一開,見是我,方瑞和那門扇一起愣住了。
「小楊,你——有事?」
「有事。」
不速之客,不請自人。
想必我臉色極動人,門廳里那位客人瞄著我觀賞了一番,立刻知趣地告辭了。
方瑞倒沉得住氣,給我倒了杯茶,在一旁坐。
默默地,誰也不發話,像在交手前被此打量著動靜。
終於,方瑞率先發話,虛晃一槍,算是試探。
「你母親,最近身體還好吧?」
這一扯,先出些交情。
我接過來,順勢發揮。
「她挺好。前些時,她剛從省里回來。省里那些老熟人,好多又在台上了,都挺關心她,問她在安州呆得慣不?不行,就調回去。」
方瑞屁股下吱吱扭扭響了一下,探過身說:「噢?——這麼說,你們家可能還要回省里了。」
「她原來就在省委組織部,『文革』後進『五七』幹校才到了楚陽農村。然後,『就地消化」留到了安州。這種情況的,好多都回了省里。」
「啊,王部長,老幹部了,身體又不好,該回去,該回去。」
方瑞熱情地站起身,往我面前那滿滿的杯子裡注著水。
事到如今,我無心兜圈子。掄起板斧,當頭就劈。
「聽說,你們搞清查,牽涉到我了?」
「嗯——」方瑞避開我的目光,略一沉吟,含糊地說,「有些事情,沒搞清楚。」
他挺滑,將這一斧閃過。
我再逼上來。
「這麼說,你們也準備拿我和羅閩仔同等對待,『隔離審查』了?」
他望定我,重重地說:「這是上級的意思。」
娘的!他狠狠地回我一槍,我無路可退,只有再掄一斧過去。
「方科長,你是安州人。遠的不說,『文革』到現在,安州的一把手換了幾回?」
他臉紅了。他招架著,覺出了這一斧的分量。
「唔……這是第五任了。」
不等他喘,三板斧又掄上去。
「哼,這一任又怎麼樣?他這個第一把手,屁股就坐得穩?」這一下我看得清楚,方瑞眼睛下的那塊肉,挺歡快地抖了抖。
「省里,怎麼——」
「嘿嘿嘿……」我聽到自己鼻子裡哼出的那串怪笑,那完全不像是我的聲音,而像狼或野豬在獰笑,「聽我母親說過,你是個聰明人。你也明白,搞了多少年運動,能不搞出些經驗?別把事情做絕了,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最後這句,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他軟了。
他應該有些狼狽的,但他依然不失風度。
「嗯,這樣吧。我當然希望,能幫助你講清楚。請你,到這個房間來一下。」
我隨他進了門廳左側的小屋。
這大概就是他的所謂書房了。一張小床緊頂著兩個書架,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個三屜桌,這樣,留下來的空間就十分緊張了。
昏黃的小檯燈,厚重的窗簾,使得那氣氛顯出些神秘。
他轉身拿出厚厚一迭材料,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你一定,要對,今晚,這裡的事情,保密!」
我笑了。
他就是在這間磨不開屁股的小屋裡,趴在這張小桌上,就著這盞小燈,沒明沒夜地向上整理什麼材料的麼?
他這個勤勉的小人物。
這疊材料全是有關我的記錄。他們詢問過蘇科長。蘇對我一字未揭。記錄上全是「不知道」,「沒聽說過」……讓我仿佛看到他那兩塊山石般嶙峋的大顴骨,傲岸地矗立著。
對我揭發最多的是賈繼宜。
「……他告訴我,『什麼也別承認』……『又沒有收音機,他說是你說的,你就咬住是他說的。弄不到證據,做不了結論』……」
「他還說過,『陳昆蓉這女人最壞,專門當積極分子。咱們一起指證她,說她攻擊黨中央』……」
哎呀,我的滿腹經綸的賈才子!怪不得專案組敲打我「出謀劃策」、「破壞運動」,嘿,原來你在這兒把材料都給我備齊了。
還有更要命的。
「……他對我說,『乾脆咱們創作組奪了地委的權,大家都進領導班子。你當地委書記,掌著舵。我當地革委主任,抓生產。閩仔口才棒,又能寫,是宣傳部長的料。老蘇穩當,做組織部長最合適』……」
羅閩仔揭發我的材料不多,但也很可怕。
「……他說過,他母親告訴他,現任省委書記是靠了靠山才爬上去的。他們這回都坐不穩,早晚要下台』……」
這些材料都重重地用紅筆劃了道道,旁邊還醒目地留著一行批示:「陰謀推翻地委、省委,亂中奪權!」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白紙上留著朋友們筆跡,我絕不會相信這竟會是事實。
那些曾經發生過的情景,經他們這番揭發,此刻全都清晰起來,如浮雕凸突著。
是的,就是在賈繼宜被「點」的那次會議後,我去安慰他,對他說了些「什麼也別承認」之類的話。
是的,我說過「大家都進地委領導班子」。那天,我在家裡和賈繼宜一起修改電影劇本,討論如何才能讓一號人物靳超變得更高大。談著談著,我倆感嘆起來,說是安州地委就沒有一個像靳超這樣的幹部。安州地委要是讓我們來領導,一定比他們搞得好。
是的,我是對羅閩仔講過省委書記可能下台之類的話。那是從一位來看望母親的客人那裡聽來的……
我忽然憋悶得幾欲室息。
方瑞一直抽著煙,我們倆全都蒙在煙霧裡,互相辨不清眉眼。
「你看好了?這些話,你究竟說過沒有?」他遙遠地隔著幾重山在問我,聲音飄飄悠悠。
怎麼回答,全是事實麼?
那就束手就擒吧,乖乖的。
還有那關於省委的言論呢,怕不要連累了無辜的母親……
我一時說不出話。
「實事求是嘛。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方瑞的嗓音像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
我聽出了他的意思,他讓我回答說「沒有」。
我忽而十分感激他。
「沒有!全是胡說八道!」
我像當年人黨宣誓一樣堅定地宣稱。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你這樣說了,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要負責任,絕不能改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死不認帳。
我該走了。
他把我送到門邊,又低低地說:「今天的事——」
「你放心,我從來沒到你家來過!」
我像擊掌盟誓一樣,緊緊握了握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