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8:32:21
作者: 楊東明
我覺出了孤單。
孤零零的時候,我常常冥想。想往昔那些海闊天空的神聊,想他們如今的囚居生活……
賈繼宜留給我電影劇本,我竟無心續寫下去。
我縮回窩裡,和新婚不久的女人過安安穩穩的小日子c偶然,母親向我提過一次:「你們機關的運動怎麼樣?」
「還好。」
「沒你的事吧?」
「沒有。」
我想來想去,是沒我的什麼事。
一個星期後的星期二,機關例會。
方瑞在上面代表專案組講話,我覺得無聊就滿不在乎地和旁邊的人說話。
「你們要注意啦!說的就是你——」
一聲雷霆萬鈞的斷喝。
抬起頭,面對著的,正是方瑞那二郎神似的凶眼。
他怎麼了?
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喝斥過,更何況是方瑞。這傢伙過去見了我總是笑嘻嘻的,「你母親身體好麼?」一句熱乎乎的問候,便和我及我的家套上了近乎。
我母親負責地區高招工作的時候,他在手下工作過。
可他今天的態度一反往常。
「……有的人,自以為——年輕,家庭條件好……嚴重地干擾破壞機關的運動……出謀劃策……有人揭發……反革命言論……必須講清楚…陰謀……」
我的腦袋漲大了。
說的是我麼?
椅子吱吱嘎嘎地搖動,讓我恍然想起不久前賈繼宜在這裡被「敲打」的情景。
散會了。
人們都走,方瑞在收拾東西。
他一個人落在後面,我緊緊地跟上去。
他加快了步子。我鼓鼓氣徑直堵上前。
「方科長,你剛才,說的是我麼?」
他那英俊的臉脹紅了。
「我,怎麼會,說你呢——」他吞吞吐吐。
「噢——」我鬆了口氣,對他笑了。
我願意相信他說的不是我。
可他一離開,我又隱隱地覺出他說的正是我。
我甚至想到了檢查,想到了去「講清楚」。「干擾破壞」「出謀劃策」、「反革命言論」……我茫然了,這究竟是些什麼具體內容?
我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個星期二。
地區文教系統在師範學校小禮堂召開全系統大會。蔡局長的一段話使我大驚大恐。
「……有的人,雖然很年輕,但是言論極其反動。不但不老實交待,反而干擾破壞運動,並且散布分裂上級的言論。上級領導指示,必須對他的問題徹底查清!——」
我明白,這已無疑指的是我了。
然而,我卻固執地存著一個念頭,去當面問問蔡局長,你講的這個人是我嗎?我實在不知道我有過什麼反動的、以及分裂上級的言論,更不用說什麼干擾破壞運動。
本耐不住,想在散會後攔住他問。猶豫再三,還是騎上自行車去了蔡局長家。
一路上,我都在忐忑不安地忖度蔡局長會如何待我。平素,他似乎是個挺和善的老頭兒,保持著我軍官兵同樂的優良傳統。興致一來,不管是對小辦事員還是小收發員,都要和他們擺龍門陣,大談自己授銜時已是少校,自己手下的排長如今都當了團長、師長什麼的。填履歷表時,那些「證明人」欄里,琳琳琅琅地全是「陳毅」、「劉伯承」「徐向前」……僅僅差了一位偉大領袖毛澤東。
我敲他家門的時間,已是黃昏。他開門見是我,便挺直身子,用殘存的軍人風度堵著我可能鑽進去的縫隙。
「蔡,叔叔。我想和您說說——」我囁嚅著,依著輩份叫他聲「叔叔」,以示親密。
「唔。」他摳摳鼻孔,摳出一團氣。顯然有鼻屎堵著,讓他不順暢。
「您今天在大會上點的是我吧?我實在是——願意檢討,可是不知道,檢討什麼?」
「你這個,啊——有揭發材料嘛。有些,很嚴重。我原來想,啊——老王的孩子……請示上級。不管牽涉到哪裡,就要追査到哪裡,不管牽涉到誰,就要追查到誰嘛。」
他使勁摳著鼻孔。仿佛我就是堵在裡邊的鼻屎,必欲摳出而後快。
「蔡叔叔,您看能不能,給我些時間,等等——」
我指的是,先不忙「隔離審查」。
「機關的清查,由方瑞同志負責。你找他談。啊——」
他打個噴嚏,手指再摳再彈。鼻屎顯然被彈了出去。
我離去了。
第二天上班,我聽到樓道里又傳來戰鼓般的敲擊聲。
「三樓又騰房子啦!」
陳昆蓉興高采烈地盯著我說。
我沒有抬頭瞧她。我只驚心動魄地感受著那頻頻傳來的敲擊聲。想像力異乎尋常地活躍起來。我已置身在那小房中了,釘滿木條的屋子昏昏暗暗,陽光被切割成蒼白的薄片,猶如一塊塊被擠壓過的薄豆腐。把眼睛湊到木條間向下望,三樓下的水泥路灰冷堅硬,像砧板似的靜待著,迎接著溫熱的血肉迸濺……
有寒意從周身躥過,雙股根處竟禁不住地抖。
晚上,坐在飯桌前,那感覺猶然不退。
「吃呀。」做妻的女人說。
「孩子,不舒服?」母親慈祥地問。
我勉強扒了幾口,搪塞說有事,獨自出了門。
迷迷濛蒙的,我信步亂走。小城電力不足,路燈昏如鬼火。影影幢幢的,以為是樓,卻是南山。嘩嘩嘩地,許是樹搖葉喧?卻臨著大溝河了,黑漆漆的,如淵如壑。
往前行,高牆壁立,橫亘鼻前,原來是安州的城牆了,千年古城,無縫無隙,堅不可摧。知難而退,掉頭而去。
黑暗裡踽踽獨行,似一鬼魂。
不知此夕何夕,此時何時。
鼻前又是銅牆鐵壁。
糊糊塗塗又轉回安州的城牆下。於是,知道世上真有「鬼打牆」了……
終於回了家。
母親和妻子都在等。
我做出輕鬆地笑,告之以去同事家打牌。
母親坐在床邊,絮絮地數落著我:「不是個孩子了,還貪玩,快睡,快睡。」
待起身出門,卻又轉而佇立,慈愛地望著收拾床鋪的女人。「還沒有啊?——趁著年輕,趕快要一個。媽媽身體還好,能幫幫你們……」
兩行眼淚很不爭氣地滾進鼻窩,我趕忙背過臉〇我竟是如此的軟弱!
我又是如此的無能,此番不但要讓母親擔心,甚而要牽累母親了!
母親一走,我便給自己打氣。男兒當慷慨赴死,何況只不過暫赴蝸居困坐耳!
既然身邊這女人將命運繫於我,便當先告之於她。
於是,將一切和盤托出。女人慾哭無淚,只愴然問我,該做些什麼準備。
做個鳥的準備。既是「隔離審查」,恐怕「閒書」不會讓看的。那漫長的無聊的時間如何打發?當然,不能空耗青春。母親曾送我厚厚的四大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就帶著它們,把它們讀通讀懂吧。
我竟被面壁修煉的情景所鼓舞,覺得自己又成了一個英雄。
於是決定睡覺。
於是決定不負母意,儘快造出一個孫子或孫女來。
無奈上得床後,浮想聯翩,心虛氣短,全沒了-絲一毫的英雄主義。攻城不利,屢戰屢退,敗下陣來,只有嘆氣的份子。
「媽給的有參,還有一截鹿茸——」女人怯怯地說。
「娘的!那是留著你生孩子的!」
這句話卻粗重有力。
心頭忽然莫名其妙地淹滿悲涼,竟覺得自己元氣已盡,憑空生出些遲暮之感來。
自然不甘心。
重整旗鼓,勉為其難。終於草草了事,交得差去,翻身睡了。
一夜都在古城圈裡走,青天在上,獨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