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17 作者: 楊東明

  沒想到陳昆蓉這個女人也會煩惱痛苦。

  辦公室只有我和她的時候,她忽然對我說:「小楊,你看看,社會真複雜。我礙著誰啦?有人還陷害我……」

  「是嗎?」

  「有人寫了揭發材料,說我在辦公室里攻擊過粉碎『四人幫』!」我呆住了。她知道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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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麼知道的?

  這就是「組織替你保密」麼!

  媽的,既然知道,那就知道好了。讓這女人也嘗嘗味道,往後少紅口白牙地亂咬人。

  我毫不退縮,直盯盯地望著她。

  她居然有些僬悴了。許是睡不好覺,麵皮打皺,眼圈發青,下眼眶處像吊袋蟲一般,吊著兩個眼袋袋。滿肚子的煩惱都纏到亂糟糟的鬢髮上去了,雙手交替地在那裡搔著,仿佛要把煩惱搔掉。

  她不像是裝模作樣地試探我,這女人還真地陷在了痛苦裡。

  得意還未浮起,歉疚早升起來。我淡淡地笑笑說:「別太擔心,材料是材料,結論是結論。」

  「是呵,領導也告訴我,組織信任我——」她又得意了。

  媽的,我真想問問,是哪個領導告訴她的。

  這女人也在猜是誰打了她的黑槍。

  「小楊,你說說會是誰要整我——對,只有一個人,羅閩仔。這傢伙大牙往外翻著長,見誰咬誰。蔡局長他都敢咬哩,一封黑信告到中央。還咬我?哼,這不『隔離審查』了!反革命,局裡派人到公社,公社武裝部派了一個班的基幹民兵,十幾條槍,半夜三更把他從被窩裡揪出來。嘿嘿,光著腳丫子滿地蹦。捆了幾繩,扔到拖拉機上還扯著嗓子叫『堅持真理』……」

  這女人不知從哪裡聽來的羅閩仔被「隔離審查」的詳情,講起來津津樂道,幸災樂禍。於是,我便把方才對她的那點兒歉意打消得乾乾淨淨。

  我只覺得渾身發冷,仿佛我也半夜被人從被窩裡揪出來,麻繩勒在脖子裡,憋得喘不過氣。

  我想像著當時的情景,閩仔該是反抗過的。被人揪起時,當會如武夷山猴般敏捷地一跳,用那銅鍋般的凸腦門撞向人的懷裡。寡不敵眾,十幾條槍,反抗是徒勞無益的。當年到工廠宣傳「造反有理」,不是被人打翻在地了麼?

  光著腳丫被捆翻了扔在拖拉機上是個什麼樣子?不知為什麼,我眼前總是晃著他頭次去廈門讀高中時,用麻袋片裹著書,光著腳板去擠公共汽車的情景。

  想到閩仔,我就渾身不舒服。

  想到賈繼宜,我也渾身難受。

  他的檢査永遠過不了關,他永遠也講不清楚。因為他不知道別人揭發他說了些什麼,所以他再虔誠的檢查也和揭發材料對不上號。

  專案組長總是嚴厲地啟發他:「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倒出來,毫無隱瞞。最終,總能講清楚!」

  他就拼命倒。越倒越多事,越倒人越蔫了。

  辦公樓道里桌球桌球地傳來敲擊聲。那是三樓在修房子。三樓的房子幾乎全是倉庫,存著機關各科室用過和沒有用過的雜物。

  「專案組在騰房子,」陳昆蓉用唱墜子書的腔調說,「要關人哩,『隔離審査』!」

  這女人望著我們笑。

  我和賈繼宜便更上一層樓去觀山景。

  樓道最盡頭的一間房完全騰空了,有人在往門上的小翻窗和向外的大窗上釘木條。木條釘得又牢又密,我透過大窗的木條縫隙往下看,三樓下的那條水泥便道顯得有些縹渺起來,心吊吊的,頗有些寒意了。

  我看看賈繼宜,調侃地說了句:「媽的,專案組還怕有人從這兒跳傘吶?」

  他笑不出來,眼波只怯怯地一閃,即刻就收了回去。

  我忽然意識到,這玩笑,對他來說有些近乎殘忍了。

  兩天後,老賈真的被關了進去。

  創作組只剩下我和蘇方儒。老蘇大會小會的,已經做了數不清的檢査。每次總是毫無表情地重複那些話,「受蒙蔽」,「同情」……就是不往「綱」上「線」上扯,也從來不提及寫大字報時的種種「幕後策劃活動」。

  機關黨委要求文化科「批評、幫助」他,我受命必須在大會上發言,做出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當我們倆相處,沒有外人時,我對他說:「蘇科長,對不起。他們讓我發言『幫助』你——」

  「發言,發言,幫助,幫助……」他頻頻點頭,咧開大嘴苦笑,「你就好好發言,好好幫助。」

  三樓又在釘窗戶,像在敲著鼓,滿樓道都是回聲。戰鼓咚咚,又要擺開什麼戰場?……

  幾天後,老蘇也「更上一層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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