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8:32:13
作者: 楊東明
我那個小說一稿三投。《朝霞〉停刊,《人民文學》讓改,《解放軍文藝》則打出了清樣寄來,很快就能見到刊物了。
賈繼宜執筆的電影劇本已經由電影廠看過,說是題材重大,專程派了兩個編輯來談了修改意見,勝利大概在望了。電影廠催得挺緊。
可是,賈繼宜和羅閩仔都到陽山縣幫助文化局修改劇本去了,一時回不來。賈繼宜掛了長途電話,要我立刻到縣裡去。
但是,局專案組卻留著我不讓走。自那次集中學習一個月後,表面上似乎平靜了,連羅閩仔也只是得了個「暫時工作,聽候處理」。然而,內里卻緊張忙活得很。聽說專案組長到地區劇團蹲點去了,成績很大,弄出了兩個有嚴重「言論」的人,已「隔離審査」,正報請公安部門逮捕哩。
局裡的清査工作,暫時由專案組副組長負責。「二科長」陳昆蓉告訴我,副組長要我「講清楚」了再走。
媽的,我剛從部隊回來不久,骨子裡又極討厭「四人幫」,我有什麼可「講清楚」的?
「副組長,我有什麼不清楚的,你都清楚。你講給我聽吧。」我毫不客氣地對副組長說。
「哎,哎,小楊,不要這樣嘛,」他有些慌亂地賠著笑說:「大家都知道你,根紅苗正,你母親負責領導過全地區高招工作,我們很熟的。她是個好領導,你問問她,她知道我——」
「嗯。」我直盯盯地望著他。
「不是你沒講清楚,是你沒把他們講清楚。給你說,創作組很複雜呀,地委領導很注重。」
我明白了,他們是要我出賣創作組的同事們。我能幹這種事麼!
「據我所知,他們平時談話中早就對江青一夥不滿了。」我說。
「他們,他們反對地委。」
「這些事,我不清楚。」我冷冷地說。
「有人說,你最了解情況。」
「誰說的?」我氣憤了。
「陳昆蓉說的,你不要生氣嘛。你天天和他們在一起,知道多少,就揭發多少。寫一寫,交給我,就可以下去了……」
他很客氣地解釋著。
陳昆蓉,這個女人!是準備火線入黨嗎?
媽的,該用一雙髒襪子什麼的,塞住她那個艷若爛桃的鯉魚嘴。
於是,我寫了一份材料:「陳昆蓉曾在辦公室說過:『怎麼能把張春橋、姚文元、江青、王洪文抓起來呢?他們都是無產階級革命派!』」
我封好了信封交給副組長。
他如獲至寶地掂在手裡,笑著說:「好嘛,好嘛。再回憶出什麼,還可以繼續揭發檢舉。放心,組織上一定替你保密。」
我趕到縣招待所和賈繼宜羅閩仔聚首的時候,得意地把這輝煌戰績拿糴炫耀。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女人再搞下去,咱們只好給她來個請君人瓮了。」賈繼宜笑嘻嘻。
羅閩仔一副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很簡單,就說今年正月初三,小楊請科里同志到家裡吃飯。陳昆蓉曾在酒桌上說,『抓江青、王洪文,這還不是資本主義復辟?』老賈、小楊、我,咱們三人作證,反革命言論罪,夠她喝一壺的了!」
我們三人一起紙上談兵,所向披靡,無堅不摧。真可謂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了。什麼局長,什麼專案組長,統統不在話下。
不數日,局裡忽有令來,著遣羅閩仔到農村參加工作隊,我和賈繼宜速回機關參加清查運動。我們只好不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回到機關才知道,方瑞率領的專案組在蔡局長親自指導下,在劇團搞清查已大獲全勝。現在班師回朝,局機關的清查運動即將進人一個新階段了。
創作組是清查的重點。我聽風言風語地說有一個專門的什麼指示,大意是說文教局的幾個資產階級文人讀了一點兒《紅樓夢》就用來對付黨或又曰裴多菲俱樂部什麼什麼的反黨言論和反黨活動必須查清……
科長蘇方儒的那副大骨骼在機關晃來晃去,益發顯得隆突瘦硬,惹人注目。大家都知道,讀了《紅樓夢》用來對付黨的就是他。
原來,「批林批孔」伊始,安州城裡「平反」了一起「冤假錯案」。這案件稱做「秦齊魯張反革命糾合案」,為首的四個人都被當做反革命給槍斃了。這姓秦的是安州市委的一個科長,「文革」的後期「三結合」當了一段市革委副主任。姓齊的是安州一中的語文教師,能寫能說,「文革」中做過全市一派群眾組織的「一號服務員。」姓魯的是東大街賣肉的屠戶,姓張的是發電廠的鍋爐工。
秦、齊兩位自然都是安州城裡「關心國家大事」的知名人物。魯、張本來名不見經傳,忽一日,張燒的鍋爐不知何故爆炸了,張卻安然無恙並在他家中搜出一箱雷管炸藥。魯則醉醺W地拿刀刺傷了派出所長並大喊大叫著要上山打游擊,推翻「大官大惡霸」,事後果然在他大櫃後搜出一支槍來,足可為其反革命言行佐證。
據公安偵察,地革委研究,秦、齊與魯、張平時來往密切,秦、齊是幕後策劃指揮者,魯、張是具體執行者。他們陰謀炸毀工廠、炸毀白條山水庫,淹掉安州城,拉起反革命隊伍上山打游擊。這一切,姓張的在審訊中全都供認不諱,其他三人頑固堅持反革命立場,拒不坦白,但鐵案如山,依法判決,「反革命糾合案」主犯秦、齊、魯、張均被「以儆效尤」了。行刑那日,安州城裡萬人空巷,秦、齊、魯、張四人背插亡命牌,一個個圓睜怒目,緊閉雙唇,足見其反革命立場之頑固。
及至平反之後,方才真相大白。鍋爐爆炸是責任事故,而非反革命蓄意破壞。張平日愛去水庫炸魚,所以弄的有雷管炸藥。魯刺傷派出所所長是因為所長對其女動手動腳。家中的那桿槍是魯年輕時打兔子用的鐵銃,早已鏽成粉碴。至於「糾合」,更是荒唐。姓魯的屠戶與姓秦的幹部來往,是去給老主顧送他愛吃的豬頭豬腳。姓張的鍋爐工常去拜訪姓齊的教師,因為那老師也有捕魚撈蝦的嗜好。
如此草菅人命,讓人怎能不鳴冤叫屈?那日宣布平反的時候,地革委門前擁滿了人。當年淚往肚裡流的家屬們,終於敢大天白日地披麻戴孝哭喪來了。小娃子撲通通跪了一地,婆娘們鼻涕水地抹成了淚人。最慘的是姓齊的教師的老娘,早年守寡好不容易養大了這麼個兒子,卻不明不白地挨了槍子兒。老人那頭灰白的亂發被風扯成霜打的草窩,枯木般的身骨栽在水泥地上,竟再沒爬起來。
目睹這景象者,無不戚然動容。安州城內,街談巷議,群情沸沸。那時我剛從部隊歸家,等待分配工作。每天在飯桌上,就聽負責處理平反善後工作的母親談論有關新聞。那一日,聽母親說:「地區文教局的幾個秀才們在東城門樓上貼了大字報,文筆好,字也寫得漂亮。」
我就去瞧。
東城門樓上,大字報像老太太做鞋底糊的布袼褙,厚厚地貼了一層又一層。搭眼一瞧,就瞄著一份大字報格外顯眼,格外與眾不同。那是用綾子裱過的一幅吊軸行書,宣紙極白,墨極黑,精緻得猶如博物館裡收藏的字畫。字幅下還用了印,紅得似女人的口唇。
那便是蘇方儒的一手「蘇體字」了,個個如骨如杵,拼搭得獨特怪異。題名是(葫蘆僧再斷葫蘆案》,是從紅樓夢》第四回的小題「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一句蛻化來的。文章用的是魯迅雜文筆法,將當權者比做「授了應天府」的賈雨村,什麼「護官符」啦、什麼「趨吉避凶」啦,什麼「胡亂斷了此案」啦……言語極尖銳刻薄。
談到小民命賤如草之時,一派悲天憫人,憤世嫉俗之情。讀得人兩眼發酸,周身發熱。
這大字報當然很風光了一陣。
現在要來算這風光的帳了。
大字報和那些劇目一樣,是「集體創作」的,署名順序為:蘇方儒、羅閩仔、賈繼宜。
我未能忝列其中,那被清查整肅的緊張便與我無緣。眼瞧著蘇、賈二位整日形影相弔,人們都像躲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我心裡老大不忿,偏偏有事沒事就與他們閒隨著瞎聊,以表示些同舟共濟的義氣。
每周二、五下午,常是全機關集中開會的時間,這對被「清查」者來說,更其難熬。記不清那天是二還是五了,我一邁進機關會議室,就感到氣氛不尋常,只見東牆下,一字排開幾張長桌。局裡的局長、副局長們依據中央政治局開會時排坐次的慣例,依序各就了各位。
會議是由專案組長方瑞主持的,只見他眉清目秀,豪氣勃勃,儼如「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要去大破赤壁的周將軍瑜。
蔡局長率先嚴厲了一番,接著由方瑞嚴厲。
「……我們文教系統的清查工作,在上級統一部署下,在局黨委直接領導下,取得了很大成績。到目前為止,地區劇團『隔離審查』五人,地區電影發行公司『隔離審查』一人,地區師範『隔離審査』三人……
「最近,我們局機關本身的運動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今天,我代表專案組正式宣布:反革命分子羅閩仔,已經在前天晚上,被『隔離審查』!」
聽了這段話,我心頭一震,轉身望望蘇方儒,見他閉著眼,腮上兩塊咬肌猶如蛙腹般顫著。再望賈繼宜,眉梢含諷,嘴角帶嘲,瀟灑如故,一副不屑的樣子。
台上方瑞話鋒一轉:「還有一些人,善於偽裝,隱藏很深。滿肚子封建資本主義的貨色,對黨刻骨仇恨。粉碎『四人幫』後,散布了大量反動言論。這個人的嘴臉,在參加某縣一個會議的時候,已經暴露無遺,下面轉來了他的全部材料。他的問題非常嚴重,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忽然聽到了椅子吱吱嘎嘎的搖動聲。
是賈繼宜。
他的神色大變,原本聚著自信和睿智的目光,一下子像破雞蛋黃似的流散了。
「怎麼——」我湊近問。
「……出,出事了,出事了……」他喃喃著。
散會了。
看得出,大家都敏感地躲著他,甚至蘇方儒也低著頭,加大步子從他身旁快速跨過。
他形影相弔,腳步蹣跚如翁。
我覺得他可憐,油然生出要和他走在一起的衝動。
「老賈。」我並過去,用肘碰著他。
「唔——嗯?」他神情怔忡,遲鈍片刻,才覺出是我。
「怎麼回事?」我貼近他問。
他竭力要做出輕鬆的樣子,咧開嘴,卻是一個勉強的苦笑。
「走一-」
我們走遠了。桐樹下,只有我們兩人。
「電影,我咱搞不成了一」他說。
「什麼時候了,還想那麼多。」
「唉——」他長嘆一聲,「縣裡的夥計,把我賣了……」
原來,他前些時回縣城探望老父,不免與縣文化館和縣劇團的幾個老友喝了幾杯。酒酣耳熱,又不免縱橫天下,議論了一番時政。誰料其中一人鬧了個「幫派分子」,三坦白兩交待,就把賈繼宜兜了出來「別怕,實事求是嘛。講了什麼,就檢查什麼。」我安慰他。
「我可以檢查呀,我可以講清楚呀,可是——我實在想不起來當時說了些什麼!」他焦急地頓著腳。
「那就不講。」
「不講,他們就把人弄起來……」他惶惶然。
「他媽的,那就講!講你什麼都沒有說過,什麼『言論』也沒有!媽的,又沒有錄音機,他說是你說的,你就咬住是他說的。弄不到證據,做不了結論,他媽的給誰也定不了罪!」
我惱火了,那麼決絕地罵著。似乎我就是專案組長,一切都取決於我。
「是呵,是呵,哈哈——」
他笑了,手卻緊緊地久久地抓著我。
等我回到家裡,那被抓過的胳膊還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