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8:32:10
作者: 楊東明
我學藝伊始,掌握的就是那套「三突出」原則。調動一切藝術手段,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一家刊物搞紀念「文革」徵文的時候,我突出了一回揪「走資派」的「紅衛兵」,那篇小說居然榮登榜首。
大喜過望之餘,我即雄心勃勃,決定再接再厲,如法大批炮製。然而,時間卻一下子變得很不充裕。文教局機關的全體幹部,都集中到一所學校辦起了「學習班」。大家吃住都在那裡,由專案組領著,動員揭發,徹底清查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
每天屁股疼疼地坐在那裡,我心裡就發急。這個小機關誰能和江青他們攀得上?笑話,這麼一個偏遠的小破城,只怕你死乞白賴地往人家身上貼,人家還懶得和你牽、和你連呢。
這樣想,我便認為這「學習班」純屬多此一舉。他們有時間空耗,我可沒時間浪費。坐在那裡一邊學習討論,我一邊構思著小說。
我浮想聯翩,神遊八極,自己把自己感動得激情難耐。
於是,興沖衝去給羅閩仔講構思。
蔡局長在上面莊嚴如儀地演說,我就在羅閩仔耳邊竊竊私語。
「唔,唔。」
……
他頻頻地點著頭。
我終於講完。
「怎麼樣,你覺得?」
「什麼——」
他眼睛看著我,卻完全是一副另有所思,另有所憶的樣子。
這傢伙在專心聽報告!
我自尊心大損。
這種「報告」有什麼可聽的?有人匿名向中央寫信告文教局黨委的黑狀,說局裡挪用教育經費給局長們蓋小院……
嗨,這也算是必須查清的「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麼?
既是挪用「教育經費」,必與我們文化科無干。
我才懶得聽。
我又湊到賈繼宜身邊,談那未來的大作。
「好,好!」老賈一迭連聲地稱是。
我大悅。
「老賈,乾脆,咱們倆合作吧。」
他欣欣然。
「好。你寫小說,我來寫電影劇本,此謂一石兩鳥。小說,你已經在刊物上趟開了路子;電影嘛,我有朋友認識電影廠的人。咱們齊頭並進,兩處奏凱!」
於是,我和老賈便忙活起來。
分組學習討論本來是我和老賈的最佳工作時間,文化科這個組在蘇科長的領導下,常常靈活機動地安排「自學」。這時間,就由我們自己支配了。蔡局長和「專案組」的方瑞一深人到我們文化科,我們便只好每日端端正正枯坐。
學習討論會的領導權由蘇科長手裡轉到了方瑞手中,蔡局長只是坐鎮,猶如御駕親征,衝鋒陷陣自有兵將,是用不著他提刀拼殺的。
方瑞是教育科的科長,生得勻勻稱稱,白白淨淨,兼有濃眉大眼,整個一副舞台上一號英雄人物的形象。
「揭發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是對每個人立場的考驗。
知情者,都應該提供線索——」
方瑞的開場白之後,銜接的是冷場。
蘇科長猶如和尚人定一般,雙目微合,一副意守丹田,六根清靜的樣子。
賈繼宜瀟灑地打著哈欠。
陳昆蓉做沉思狀,莊嚴得像是要去參加紅色娘子軍。
羅閩仔無端地摳弄著藤椅,嗤嗤啦啦的,猶如焦躁的老鼠啃咬著緊閉的門角。
我心底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抑壓不住,便汩汩地冒出泡來。
「唁,方科長,咱們安州城裡的小渣滓,還真有死皮賴臉掛得上江青張春橋的麼?」
「這個掛,也包括政治路線的投靠。對上,反對黨中央;對下,就是反對各級黨委。凡是反對各級黨組織的事,都要査清葷!」
我裝做恍然大悟的樣子,頻頻點頭。
按這個邏輯,匿名信是該查的囉。
於是,陳昆蓉踴躍發言。
「『四人幫』罪惡滔天。他們在上面,陰謀篡黨奪權他們的爪牙在下面,瘋狂地反對各級黨委。具體到我們文教局,那個寫匿名信的傢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他必須老實交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整個一篇按老師的提綱發揮聰明才智的小學生作文。
作文篇幅挺長,一讀完,就到下課時間了。
晚飯後,我和老賈、閩仔、蘇科長聚在小屋裡打牌。鑽了兩回桌底,大家情緒又上來了。出小鬼的時候,我順手在桌上拍一掌道:「媽的,盯上咱們文化科了!」
「什麼事呵。4挪用教育經費』?那還不是教育上的事,到教育科查去——」賈繼宜也憤憤然,「這不是專找咱文化上的事嘛!」
「嗯。」蘇科長皺著眉。
羅閩仔呲著牙笑了笑:「挪用教育經費,就對了?」
「是呵我又一掌更響地拍下來,「魚肉百姓,胡作非為,就是要告!」
賈繼宜也慷慨激昂,一副救民水火,我主沉浮的樣子。「昔有杜工部,『窮年優黎元,嘆息腸內熱』。我看這直言上書的人,也是一條血熱中腸的好漢!」
羅閩仔哈哈一笑,「嗬,老賈,看來你是要寫狀紙的嘍。」
蘇科長半晌不語,只是盯著羅閩仔望。忽然,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閩仔,那信是你寫的吧?」
大家全愣了。
我怎麼沒想到?羅閩仔那脾氣,會幹出這種事的。
羅閩仔卻堅決地擺著手,斷然地否認了蘇科長的猜測。「蘇科長,這玩笑能開麼?我哪有那麼大的腦袋——」
我於是相信他沒有干,雖然我知道他能幹。
風越來越緊,雲越壓越低。
文化科這個組變成了全日制討論。每次討論,專案組的全體人員幾乎都到場。拿著紙筆,一副要紀錄下偉大事件的樣子。
口號也咄咄逼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那無形的壓力,雖然它或許並不是對著我。晚飯後,我在院牆旁邊的小樹林裡獨自徜徉,仰起臉向著灰乎乎的天吐出胸中的濁氣。
對面,忽然出現了陳昆蓉的影子。我未及反應,那女人早裊裊娜娜地走來,一副喜鵲踏枝的樣子。
「小楊,來來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陳昆蓉大張著嘴,汩汩地泛著笑。仿佛大口杯里裝了太多的牛奶咖啡,必得幸福地溢將出來。
「知道不?寫匿名信的人,搞出來了!」
「誰?」
「羅閩仔。」
我心裡一沉,反駁說:「怎麼可能!瞎傳的吧。」
「哎呀,你還不相信7告訴你,是請了公安局幫忙破的案。匿名信是師範附小兩個學生幫助抄的,用的作業本上的紙。查到那倆小孩一問,什麼都說了……」
「誰告訴你的?」
「這你就別多問了,羅閩仔要是再不坦白,就該從嚴處理了。小楊,你剛來,不知道,創作組,問題複雜呀……」
羅閩仔要倒霉了。
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從嚴」呢?
敲開他的門,煙霧繚繞。他那發亮的凸腦門,是浮起在雲霧中的一塊山石。
我把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他沉默著,既未承認,也不否認fc只是猴哺虱一般不停地空嚼著,終於嚼出一句:「娘希匹!」
兩天後,局機關設了靈堂悼念周總理。說是去年因為有通知沒有搞成,一周年祭應該補上。
房屋正中擺著周恩來遺像和花圈,悼詞念畢,大家魚貫而行依次向遺像告別。
戲劇性場面突然發生。哀樂聲里,羅閩仔山頹樹傾般地在總理遺像前跪下,大慟大號著:「……周總理呀,我對不起你。那匿名信,是我寫的——」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我茫然地看著羅閩仔那張涕淚四流的扭曲的臉,身心竟產生了一種震撼。我不知道羅閩仔這樣做是情動於衷,身不由己,還是精心謀劃,演給人看。
我只為一種莫名的哀傷而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