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30 作者: 楊東明

  過春節了。

  初三的那天晚上下大雪,天黑漆漆的,風在窗外做鬼叫。

  我烤著炭火,暖洋洋地看電視。母親則和挺著大肚的妻一起聊大天,討論那肚子裡頭的接班人是男還是女。

  

  有人敲門。

  問誰,卻不見答話。疑疑惑惑地,我起身去開。

  挾著風雪,擠進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脫去帽子,圍巾和大口罩——羅閩仔!

  母親和妻略知道些機關的風風雨雨,勉強寒暄幾句,就避開。

  我則大喜過望,緊緊握住那雙冰冷的手,急切地問一句:「怎麼,放了你?」

  閩仔笑:「放?娘希匹!」

  我一陣緊張:「怎地,偷跑的——」

  「不,來赴宴。」

  原來,閩仔是被單獨「隔離」在地區電影發行公司的小倉庫里。在風頭浪尖時,局裡打算將他交給公安局法辦,不知怎麼的,拖過了火候,公安局的人再不來照面,只留下話,要機關把材料搞落實了再說。看管閩仔的兩個小伙子是放映員,時間一長,竟和閩仔暗暗成了哥兒們。過春節,都悶得慌,有朋友請客,兩個「獄卒」耐不得寂寞,要出來喝酒,又不能丟下「犯人」不管,就索性讓閩仔一起同行了。

  說也湊巧,宴客的主人就和我們家住在一個家屬院。閩仔說明了來我這裡坐坐,兩個「獄卒」竟應允了。

  這聽起來,簡直是海外奇談。我們倆相對捧腹,開懷大笑。

  我備酒。

  閩仔一臉的莊重,緊緊拉住我的手解釋說:「深夜來訪並無他意,只是要見你一見,當面道歉。弟兄對不起你,寫材料揭發了你!你不知道,方瑞那傢伙,有一段對你的事逼得緊哩!」

  我心裡一熱,趕忙止住他。

  「再別說這個,我能理解。不把你壓得精神崩潰,是不會出這種事的。」

  他神經質地頻頻搖著頭:「你不知道他們怎麼搞,你不知道他們怎麼搞,娘希匹,娘希匹……」

  「聽說是把你從農村捆來的?」

  「五花大綁/娘希匹』!方瑞親自去的,說是局裡來人看望我。我從稻場上回來。一進屋,一槍托打在腿窩上,十幾條槍逼上來……」

  我嘆口氣。

  「放豬一樣捆吶,放豬一樣捆吶……」他失神地叨叨著。

  「前些時,我在機關見到你老婆了。」我說。

  「我一直沒見過,還有孩子,我那個大頭。娘希匹,《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他們讓她寫,讓孩子寫,離婚,攻心戰……」

  他手抖起來,眼圈紅了。

  「算了,別想,都會過去的。」我說。

  「別想?記一輩子!他們怎麼審的,娘希匹,公安局的把手槍掏出來,在桌上拍得『啪啪』響……還這個樣,這個樣。講不講,不講斃了你!你的言論,夠死罪了你!——」

  閩仔神經兮兮地比劃著名,目光如炬,昂首闊步,像導演做示範一樣,在屋裡跳來跳去。

  我們扯起局裡的人。

  「陳昆蓉這女人,媽的,表現最積極。媽的,什麼都知道……」我向他談起我給專案組寫了她的揭發材料,她很快就知道了,真是奇怪。

  「哈哈哈!」閩仔大笑起來,立刻神采煥發,像當初一樣侃侃而談,「小楊子,小楊子,你鑽到蜘蛛精的盤絲洞裡去了。專案組長是誰?方瑞。方瑞和這女人什麼關係?哈哈,偸香竊玉!我家原先在舊樓住的時候,陳昆蓉還沒嫁人,就在我樓上。方瑞白天黑夜地偷偷往樓上摸,他女人還和陳昆蓉打過一架哩。這事,我老婆最清楚……」

  我心裡豁然明白了,方瑞原來與那女人有這一層!我可真是糊糊塗塗往裡栽,當初他拼命從幾個哥兒們那兒逼問我的材料,或許就是為了保住那女人,免得弄住那女人再扯出他自己的什麼來。

  我想把自己去方瑞家看到材料的事講給他,嘴張了幾張,終於沒說。

  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呀。

  送閩仔走的時候,母親也循禮送了送。

  一轉回門,母親便問我:「你們單位的小羅不是『隔離審查』了嗎?」

  「嗯。」

  「你和他們,沒牽連吧?」

  「沒有。」

  我已經停止工作快-年了,一直瞞著她。因為天天去機關上班,她居然沒有覺察。也難怪,母親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政治上」會出什麼事。

  「唔,沒牽連就好。他這是——解除審查了麼?」

  「沒有。」

  我一五一十地把情況告訴了母親,還當做個笑話講。

  母親的神色嚴肅起來。

  「孩子,不行,這可是嚴重違反原則的事。看守他的人怎麼能這麼幹?你們機關黨委知道了——」

  「媽媽,他們不會知道的。」

  「萬一有人報告了呢?萬一小羅把看你的事講出來呢?這對你政治上影響很不好!」

  我愣住了。

  是的,萬一他們講出來呢?閩仔已經在那種審問下講過一次了,他也會講第二次。

  「你是黨員,像這樣的事,你必須及時向組織反映。」

  母親要我立刻去單位匯報。

  我猶猶豫豫地走了。

  我猶猶豫豫地敲開方瑞的門,講了這件事。

  回來的路上,我再走不動。

  我心裡萬分地鄙視自己。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我真想就那麼凍成一個無知無覺的雪人。

  有一刻,我寬恕著自己。這是母親逼我做的——可是,我完全能夠煞有介事地穿戴整齊,在雪地里兜一圈,然後回來告訴她,我已經匯報過了。然而——可悲的膽怯。

  朋友們背叛了我一次,我也背叛了他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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