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34 作者: 楊東明

  一切開始的,都會結束。

  安州地委書記下台了,他下台的原因很簡單,這任省委書記下台了。據說他是劃在「四人幫」那條線的,是「幫派」人物。這一來,該他倆去「講清楚」了。

  蔡局長可不是「幫派」人物,他是受過「四人幫」迫害的老幹部。雖然時常心動過速,且動脈粥樣硬化,他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依然生氣勃勃地主持著局裡的全面工作。因為教育方面事情太多太忙,方瑞又回教育科抓工作了,專案組的那一攤,便不了了之。

  蘇方儒、賈繼宜、羅閩仔全都解除了「隔離」,如雨後春筍般地重新浦現出來。大約是為了慶賀一下解放吧,羅閩仔特意備下了一桌酒菜,要大家到他那兒聚一聚。

  難後重逢,驚魂甫定,大家都有惺惺惜惺惺之意,感慨萬端,分外親熱。

  閩仔先端了一杯酒,凸腦門泛著光,誠心誠意地說:「來,來,這次弟兄落難後,多有對不住諸位的地方,現在敬諸位一杯,也算是,相聚一杯泯怨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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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方儒瘦削的兩腮一鼓一吸,那酒早入了口:「不說這些,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

  我自然是以茶代酒的。賈繼宜見我喝乾了茶,便做豪飲狀,仰首去喝手中那杯酒。不料動作誇張了一點,酒液珠飛玉濺,略略濕了胸襟。

  賈繼宜是刻意打扮了來赴宴的,著的是一件新洗淨的毛中山裝,慌得他忙用手帕揩。

  揩了衣,又揩嘴,然後搖頭晃腦吟出一句詩:「唉,『詩窮莫寫愁如海,酒薄難將夢到家』呀……關我那陣子,天天做回家的夢。」這邊閩仔既然先坦誠相見,道了不是,於是我也直表歉疚:「閩仔,對不住。那晚你去拜了我後,母親要我向機關匯報。他娘的,我就——」

  「得,得,得閩仔搖著手,「你的事,最早還是兄弟我將你拉扯上的。哈哈,娘希匹!你也真會交待,你什麼時候給我買烤紅薯吃了!老子吃烤紅薯燒心,胃潰瘍,壓根兒就不沾!」

  「這不是細節描寫麼?真實的細節,給人以情的真實感……」我笑。

  「得了,楊子。你這兒一細節描寫,專案組再審不完我了。『想一想,你烤沒烤炭火?」『想想,你吃麵條咬雞蛋時說的啥?』楊子,你什麼時候讓我在你家吃麵條了?」

  賈繼宜指著我鼻子尖。

  「老賈,娘希匹,你這傢伙才是開雜貨鋪的,什麼破爛兒都往外擺!」

  幾杯酒下肚,閩仔話更沒遮攔。

  賈繼宜臉上掛不住了,正色道:「羅閩仔,講實話,若不是你進去以後擺雜貨鋪,我也不會弄得那麼慘。」

  閩仔沒讓朋友這麼數落過,立時跳起來,神神經經地嚷:「你寫了那麼厚廣摞子,『娘希匹」老子再也講不清楚了!」

  老賈頓時滿面羞紅,毫不示弱地說:「你寫的是什麼,在這兒給大家說說!」

  我忙勸:「算了,算了。」

  蘇科長伸出瘦嶙嶙的大拳:「猜拳,猜拳,喝酒,喝酒。」

  然而無用。

  賈繼宜早又吟出一句詩來:「『俗人推不去,可人費招乎』呀r閩仔勃然大怒:「老子是俗人,娘希匹,娘希匹,你這種『可人』再別登我的門檻!裝得衣冠楚楚,背後都揭發了什麼,在這兒講清楚!」

  話未落音,手中酒杯已飛將過去。

  賈繼宜一邊往我身後躲,一邊張揚著聲勢:「我怕你呀?打人!你都寫了些什麼,講清楚!」

  蘇方儒卻穩穩坐著,老和尚入定一般閉了眼,嘴裡念念有詞道:「你不是妖精,我不是妖精,大家都不是妖精……」

  良久,忽然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話:「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自然不歡而散。

  我回到家,已將及就寢的時候。家中卻坐著一位剛進門的客人。

  卻是方瑞。

  他穿得齊齊整整,一副登門做客的樣子。母親斟了茶,正陪他坐。見我進來,母親笑吟吟起身:「唔,回來了,你們坐,你們談。」

  母親把客人讓給了我。

  寒暄幾句,彼此都覺無味。

  方瑞便知趣地站起來,準備逗弄一下小車裡的孩子,然後就走。我那小兒睡得正熟,方瑞的指尖剛剛觸及他的臉蛋兒,他竟「哇」地一聲驚叫起來,啼個不住,哭個沒完。

  方瑞遮尷尬尬,道個歉就走。

  母親搖著小車,哄著孫子,問我:「方瑞來看你,說些什麼?」

  「他是來看你的!」我說。

  「是嘛,來看我?」母親疑惑不解地說我還以為你們機關的,來找你有事。」

  我大笑:「他是專門來拜你喲。他覺得該拜你了。」

  「哎,難得他的好意,記著我這老婆子。小方,好人吶。」

  「好人。」我忍不住又笑。

  兒子卻依舊哭。

  我知道他又尿濕了。

  這接班人,是讓我「講清楚」那陣子培養造就的。生下來就有個怪毛病,見了生人就驚恐,弱得夾不住尿。請醫生看過,那病因,卻是醫生也講不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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