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風箏 一
2024-10-04 08:32:37
作者: 楊東明
爸爸是秋天回家來的。
那一年的秋天,窗縫裡灌滿了沙。
爸爸帶著幾個紙箱子進屋來,萌萌一眼就看中了。爸爸往裡邊裝書的時候,萌萌聽到沙沙拉拉的聲音,那是一群小雞在搔抓。接著,就有玻璃樣明亮的雞叫聲。
媽媽答應了買幾隻小雞的。
萌萌抬頭望望媽媽,廖玉萍的眉毛上著鎖,萌萌就鎖了自己的嘴,眼巴巴瞧著這些紙箱當了書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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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池已經很久很久沒到這個家裡來了,萌萌依稀記得他蜷在書櫃旁的藤椅里看書,像一隻威嚴而又溫厚的大棕熊。
他方才進門的時候,萌萌幾乎下意識地喊出一聲「爸爸」來。可是,廖玉萍的聲音喊在了前面:「廖雁,過來——!」
萌萌好一陣才愣過神,終於明白那是在叫自己。他已經不是陸萌萌了,他是廖雁。瘳雁當然要跟著廖玉萍的,於是,兒子便由母親扯緊了手,在屋角的硬木桌旁設防著。
陸文池那邊硝煙瀰漫,窗角透進的一網斜陽,兜住了無數浮浮游游的塵魚灰蝦。在動物園的人工湖裡,萌萌就是這樣撈蝦的。把饅頭搓碎了撒在水面上,就有透明的魚蝦來琢,萌萌忙撅起屁股提網。身後有爸爸那隻大手拽著,萌萌不用怕的。
「這些書,是留給萌萌的……」陸文池在塵埃里說,那面孔模糊而又陌生。
媽不說,也不動,只鬆了手。
萌萌曉得是要自己去了,於是就去。
沉甸甸的一摞書托在臂彎里,折轉身要走,卻有更沉甸甸的手落在頭頂。萌萌曉得是不要自己走的,於是就不走。
厚厚的大手在頭頂摩挲著,掌心裡有暖意透下來,萌萌的脖梗就軟聾耷地垂落,鼻孔里湧出些酸。
「萌萌,好好,讀書……」
聲音轟轟的,爸爸的嘴就貼在耳邊,噴著溫乎乎的鼻息。媽媽的嘴也是這般軟的,當然沒有麻辣辣的鬍子。喝羊肉湯的時候,爸爸總要放麻辣辣的辣椒。男子漢,不怕。男子漢便小狗似的伸出舌頭,哈氣。
燒餅在羊肉湯里泡了,浸著濃香,萌萌常噙在嘴裡,糖似地吮。陸文池吮著萌萌的耳朵了,萌萌縮著頭,又癢又舒服。他從小就是這麼被爺爺和爸爸嗍耳朵的。
萌萌的後腦勺上有媽媽的目光烤著,他知道該離開了。
爸爸卻拉著他的手。
「萌萌,這是爸爸給你的,影集。從小的照片,都在這裡,爸爸沒來得及貼完,你自己——」
塑料殼的封面上有暗紅色的光幽幽閃著。萌萌總是偎著小紅燈,看那白塑料盆里的紙漸漸顯出人影影的。爸爸的暗室在小廁所里,那神秘的山洞又悶又熱,蒸騰著陣陣尿臊氣。
「哼,早就有陰謀!早就在那弄影集!」廖玉萍正氣凜然地聲討著。
萌萌於是在聲討里決絕地從爸爸身邊走開。
撲通撲通地響一陣。
書櫃搬走了。
爸爸搬走了。
萌萌一下子覺得那間屋子很大,很空。
這又大又空的房子裡忽然浮起悠長的哭聲,像隔壁陽台上嗚咽的貓。
廖玉萍縮成一團,捂著臉,渾身抖著。萌萌慌了,忙抱著媽媽的脖子,搖搖拍拍地哄。
「媽,不哭。不哭,媽。爸爸——」
「他不是你的爸爸!你還認那混蛋爸爸——」廖玉萍猛地揚起頭,又悲又恨地叫。
萌萌便入隊宣誓般地隨著母親的話,跟上一句:「他不是我爸爸!」
「你沒有爸爸了!」
「我沒有爸爸!」
「他是個大壞蛋!」
「他是個大壞蛋,等我長大了,打爸爸!」
女人於是興奮得發抖。
「兒子,媽媽只要有你——」廖玉萍聽了兒子的誓言,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她將萌萌緊緊摟在懷裡,臉貼著臉一起流淚。
萌萌就有一種打著尿顫的感動。
陸文池留下的影集裡,夾著大大小小的照片。大大小小的萌萌在笑,大大小小的爸爸媽媽在笑。
廖玉萍用指甲摳著男人的臉,掐臭蟲一般恨恨地說:「留他幹什麼,撕——」
「撕!」萌萌更其響亮地喊。
小手指滑滑地扯,猶如扯著連骨的肉蹄筋。
澡盆里的萌萌、脖子上的萌萌、木馬上的萌萌、彈電子琴的萌萌、搶足球的萌萌……全都扯出白骨碴似的毛邊。
幼年和童年都扯碎了,桌上只留著殘破廖玉萍意猶未盡,踏著灰塵,逮著男人拋下的舊刊物什麼的,一路撕將下去。
萌萌跟著屁股打掃戰場。
萌萌沒有翻撿出刺刀鋼盔,卻翻出一件盾牌似的東西。
「什麼?」媽媽問。
萌萌倏地將它藏在背後,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拿到肚皮前。
「扔了吧,破風箏。」媽媽不經意地擺擺手。
萌萌便長長地舒一口氣。
他把風箏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