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2:40 作者: 楊東明

  麥田裡只有一片短刷刷的黃茬茬,萌萌獨自站在那裡發愣。春天,萌萌跟爸爸來放風箏的時候,這裡到處是毛茸茸的綠苗苗。

  爸爸舉著風箏,喊一聲「鴨子跑」,萌萌就扯起線繩,撒丫子往前躥。萌萌一搖一晃地跑,風箏就一搖一晃地升。然後,爸爸將線繩接過來,一松一放地牽拉著,那風箏便喜氣洋洋地掛在半空里。

  半空里風箏多,小魚躥浪似地涌萌萌的風箏在最高處懸著,引得男孩子女孩子們都仰著脖望。風箏穩在那裡,爸爸就將線拐子交到萌萌手中。一周孩於圍攏著,萌萌便輕飄飄的,仿佛自己正在天上晃。

  「是,蝴蝶吧?」

  

  「不,是黃蜂。」

  「鴿子。」

  孩子們猜著問。

  風箏是爸爸扎的。奶奶買的風箏線,爺爺弄來的竹棍和紙。扎出來的是什麼風寧,萌萌答不出來,於是求助地仰望著爸爸低低地問:「爸,戰車?」

  「嗯。」

  「燕子?老鷹?——」

  爸爸只是點頭,隨口道:「你想它是什麼,就是什麼了。」

  萌萌便想它是一隻鷹。它看上去果然像鷹了,和爸爸一樣,寬寬的肩膀。

  萌萌現在又想把寬肩膀的鷹飛上天。

  天冷冷地盯著他,一邊扳著光禿禿的樹枝,一邊嘲弄地打口哨。四下里望不到人,只有公路上的汽車在遠處樓房的窗戶和陽台上跑。

  萌萌抖開線繩,做好放飛的準備,然後,響亮吆喝一聲,「鴨子跑!——」,便獨自撒丫子向前跑去。

  那一喊,打破了清冷,竟很有些熱鬧。萌萌演著興高采烈狀,—路「噢噢」叫著,一路蹦蹦跳跳。那風箏不情願地尾隨著,跳跳躍躍了一回,便跌跌撞撞地停下。

  風箏的肚皮負了傷。

  爺爺的書架上有透明膠紙,貼上去會看不出痕跡的。那書架就挨著萌萌的小床頭,小床頭上貼滿了粘膠畫片,鐵臂阿童木、希瑞、藍精靈、變形金剛。

  萌萌從小就是跟著爺爺奶奶過的,剛剛能硬著腿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爺爺就用一隻手托著他,讓他站在自己手掌上,嘴裡「得兒得兒」地叫著,像托塔天王得意洋洋地托著寶塔。待往後托不動了,就小狗兒似的牽著走。有人問起,必擰著娃子屁股蛋兒說,孫孫,後代根。

  上小學,就在爺爺家隔壁的二小。一日三餐,最愛吃爺爺掌勺炒的咸虹豆炒飯。那是老家大別山的味,爺爺從小吃,後代根自然也吃。奶奶姥姥兩家住在一個門洞兒里,吃膩了嘴,就往摟下住的姥姥家跑。姥姥家總是羊肉湯羊肉餃,膻香。星期天,才回趟爸爸媽媽那兒。若是爸爸媽媽過來,便一起樓上吃了樓下吃。

  三年級的時候,爸爸忽然就回爺爺家住。爺爺讓萌萌關著門寫作業,萌萌一邊寫著一邊聽隔壁房間裡爺爺呼隆呼隆打著雷吼,奶奶淅淅瀝瀝下著雨哭。

  爸爸卻不作聲。

  萌萌做小偷,去偷那門縫兒里的聲音。

  只偷得一句話,「管不了你的事,住在這裡,你給我照看好小孫孫陸文池果真就細細地照管著萌萌,脾氣開天闢地地好。

  從此,再不見媽媽上爺爺家來。星期天,媽媽到姥姥家,萌萌跟著去,爸爸卻並不下樓。

  終於有一天,萌萌放了學,沒有回來吃晚飯。望著那空椅子空碗,爺爺擲下筷子,和尚打坐似的閉上眼。

  陸文池拿車鑰匙,說是去學校找。

  奶奶就下樓去,滿院子喊魂般叫。

  姥姥姥爺飯後百步走著,撞個迎面,便很滋潤地笑:「吃了?」

  奶奶澀澀地點頭:「吃。」轉過身,依舊扯著風聲喊。

  天黑透了,奶奶才回屋。陸文池也從學校回來,說是四點多鐘就放學了,校門都上了鎖。爺爺便鼻孔里出長氣,瓮瓮地帶出一句:「打電話吧,給萌萌他媽。」

  陸文池撥通了號,要找萌萌說幾句。

  「萌萌,不回爺爺這兒吃咸豇豆炒飯啦?」

  那邊雄赳赳氣昂昂地答:「……保衛媽媽!」

  這邊一家人便被那氣壯山河的誓言懾住,再吃不得飯。

  一連幾個星期不見萌萌的面,奶奶終於耐不住,飯後千步走著,正碰百步走的姥姥。

  「……咋不見,玉萍和萌萌來呀?」

  「最近家裡人挨著個兒感冒,怕傳染。」

  依舊慈眉笑目,很滋潤的。

  奶奶於是血壓高,每頓吃飯的時候,就念念叨叨,萌萌吃的什麼,不知胖了還是瘦。且算出廖玉萍送萌萌要來回接四趟,路遠車又多……

  當伯伯的於是罵當爸爸的:「笨,你不會接回來?」

  陸文池就騎車到學校門口接。

  萌萌孤零零立在校門對面的小樹前,細溜溜的一根火柴棍。「萌萌,跟爸爸回爺爺家吃飯。」

  「不,媽媽說了,誰來也不走。」

  陸文池苦笑地咧咧嘴:「爸爸要是搶呢?」

  兒子嚴肅地思索著:「媽媽也會搶。」

  「媽媽搶不過爸爸的。」

  「還有二姨,舅舅。」

  「那也頂不上伯伯。」

  萌萌苦惱地皺著眉:「你們要這樣搶,我可就搶兩半了。」說完竟無可奈何地縮起肩。

  陸文池在兒子的瘦肩胛骨上撫了撫:「那,爸爸走吧。你好好聽媽的話,不許搗蛋。」

  陸文池沒接回萌萌來,奶奶便揉眼窩。

  爺爺閉著眼,閉著嘴,只在鼻孔里說:「什麼,也不許講。……讓孩子,跟著娘!」

  萌萌於是就跟媽。

  可是,碰到放風箏的時候,萌萌就想到了爸爸。

  爸爸會把風箏舉得很高,兩隻長胳膊就成了發射架。爸爸會把線繩一牽一拉的,那風箏就一蹦一跳地往上升……

  媽媽說過,不認這個壞蛋,不靠這個壞蛋。萌萌是男子漢了,萌萌什麼都能自己干。萌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揉皺的紙團,在膝蓋上展了又展,然後,用唾沫濡濕了,小心翼翼地貼在風箏的傷口上。

  做完這些,萌萌輕鬆地吹了聲口哨。他果真是什麼都能幹的。鐵臂阿童木,前進!火箭升空有發射架,風箏用什麼發射?沒有爸爸的長胳膊T:——有樹枝。

  麥田邊一棵大桑樹,他爬到樹枝上,將風箏輕輕地架上去。做好發射準備,萌萌扯著線繩一跑。風箏在樹枝稀疏的樹頭上跳了跳,便晃晃悠悠地飛上了天。

  「噢——」萌萌只來得及歡呼了一聲,風箏就倒栽頭掛在了樹梢上。

  再用線繩扯,卻扯不動。

  墨水蛋兒一樣漸漸洇開去的,是天。

  天上忽然就有了許多許多風箏,上上下下地翩飛著,一式的黑。

  是蝙蝠。

  萌萌看清了,風箏也是一隻大蝙蝠,掛在樹梢上。

  原來是蝙蝠風箏。萌萌帶著撕破的風箏和撕破的衣服回了家。

  萌萌喪氣極了。不是鷹,不是衛星,甚至也不是黃蜂……

  媽媽就吵。不懂事,胡亂跑,秋天放什麼風箏的,等春天。

  萌萌就乖乖地聽,忽然問一句:「媽,蝙蝠也是鷹吧?」

  「不。是老鼠。」

  「老鼠怎麼會飛?它是鷹。」

  萌萌極期望地看著媽媽。

  「什麼鷹?它是老鼠,老鼠變的。」

  萌萌蔫了。

  晚上就做夢。書房裡爸爸睡過的那張單人床上,躺著一隻大老鼠。

  於是,男子漢一到天黑便害怕,總找藉口纏著媽媽,要到姥姥家去睡。

  爸爸就在姥姥家上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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