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58 作者: 楊東明

  只要舊房子裡的女主人不在,我就去做女主人。

  我給他做飯,給他洗衣服,蜷在沙發里給他打毛衣。

  奉獻和給予實實在在是一種最充實的滿足。

  我們完全忽略周圍世界的存在,我們與他們並無干係;可是周圍世界並不忽略我們,時時處處都要顯示他們那無微不至的關懷。

  「砰!砰!砰!」門拍得很急,我的心隨之急促地跳起來。我的腦海里閃過電影裡的畫面:便衣特務,警察局,蒙面大盜……

  門開了舊房子」用身子堵著窄窄的廊道。

  

  「什麼事?」

  「查煤氣表。」

  我聽得出那個女人的尖嗓子,她就在鄰居那個門洞住。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注意上了我。每次我到宿舍樓來時,她都會聞聲走出來,或晾曬衣物,或傾倒垃圾,然後用那雙鼓突突的金魚眼,一直盯透你的脊背。只是盯盯倒也罷了,要命的是她還要搬出小板凳,就在院子裡坐,一直坐到我從屋裡出來,猶如一隻忠於職守的義犬。

  我原以為是我的自行車的響聲向她報警,於是也曾改乘電車然後步行躡人。不料,她依舊判斷無誤,這就讓我不能不猜測她大約一直駐守在窗口那個哨位上了。

  「舊房子」曾向我解釋,這胖女人是個退休的政工幹部,退而不休,發揮餘熱,如今義務做街道居委會工作,兼管抄煤氣表、收衛生費等等一系列重要使命。

  查煤氣表當然是天經地義的正當事情,「舊房子」只得讓開身子,讓她進去。誰知隨後竟擠進來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看了煤氣表後,又對裡邊的房間議論不休。

  「喲,這地板刷了紅漆?」

  「是紅水泥吧?」

  「聽說買了套新家具?讓參觀參觀……」

  邊說邊往裡邊去。

  我就是新家具,端然坐在舊沙發上。

  我們到沒有人查煤氣表的地方去。

  市郊有一條小河,河坡上長著矮矮的樹叢。樹叢很密,把河坡遮得陰涼涼的。我們鑽進樹叢,鋪上塑料布,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躺著。陽光篩落下來,在我們的身上印出無數光點。透過樹縫,望得到小河對岸的草地和大豆田。看不到人影,只有兩隻吃草的羊,悠閒地在那裡漫步。

  「這就是上帝的伊甸園了,『舊房子』。」我把腦袋拱進他的懷裡。

  「這是小兔子的青草地。」他像拍娃娃一樣拍著我。

  微微合著眼,我想起了在他家裡過夜的情景。

  橘黃色的檯燈帶著溫柔的暖意,在床頭柜上閃著。「舊房子」脫下最後一件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以不顯眼的動作迅速地去扭轉一件東西。

  「那是什麼?」我抬起頭。

  「沒什麼,一幀照片。我不想讓她們,看著咱們。」他把那東西越推越遠。

  「不,請拿過來,我要看。」我從被子裡伸出手。

  嵌在玻璃框裡的是母親和女兒。母親燙著發,扁圓形的臉,像個可愛的大陀螺女兒扎著辮兒,也是扁圓著臉,像個可愛的小陀螺。

  「叫什麼名字呀?尊夫人「劉芬。」

  「女兒呢?」

  「小莎莎。」

  他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接過來,索性翻扣在床頭柜上。

  然而,那照片卻立在我心裡。

  鳩占雀巢。我不是歸鳥,我是匆匆的過客。

  越這樣想,我就越裝得無所謂,胡說八道給他聽。

  他敏感地擁緊我,低沉地對我說:「只有愛得痛苦,愛得憂傷,才愛得深刻……」

  我的心撕裂著,卻灑脫地笑給他看。

  「你,把我裝得滿滿的。」他咬著我的耳輪。

  我滿足地點點頭。

  可是,就在黎明的朦朧中,我被一種最輕最柔的耳語喚醒。「再睡一會兒,芬。喔,還早,好好睡。」

  他閉著眼,喃喃著。一邊體貼地喚著那個女人的名字,一邊將腿和臂攀卷上來。淺睡中,我的心驟然縮緊。

  勻勻的鼻息吹著我的臉頰,暖暖的,痒痒的。我調動了所有的神經去捕捉屬於他的每一個細微的感覺……

  此刻,正是中午。躺在樹叢里的塑料布上。我和「舊房子」一起吃麵包,喝汽水。一個跳躍的光點閃在我的錶蒙子上,我突然想起了我過去寫的一首詩。

  表蒙哆哆嗦嗦地晃出一個還算明亮的世界樹窗紗幔花全是無色生生望不出一個開心的你永遠是中午這詩是我為雷做了流產之後,中午躺在床上苟延殘喘時寫的。這一會兒,躺在河坡上,緊挨著「舊房子」,心裡卻想著另一個男人的事,足見我仍不能完全忘情。牽牽扯扯的,沒出息。

  就這麼躺舊房子」卻倏地坐起來,左右晃著腦袋,像條警覺的獵狗。

  「有人。」他說。

  我也_'見了。

  遠處的草叢裡,有一個光膀子在晃動,深褐色的皮膚若隱若現。

  「割草的?」我猜。

  「不,」「舊房子」低低地對我說,「偵察兵。」

  那光膀子果然是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要去接近什麼目標。「舊房子」一貓腰躥出去,我竟未能抓住。

  鳥在叫,草在晃,卻看不到人影了。只剩下我自己伴著中午。仿佛過了很久,「舊房子」轉回來,說:「那邊河坡里也有一對兒,和咱們一樣。」

  「光膀子呢?」

  「沒看到。」

  正說著,我卻在一片晃動的草叢上看到那顆懸著的腦袋了。他正向我們這邊望,那面孔,像一隻骯髒的貓。

  「他在那兒。」我說。

  「舊房子」回頭去看,卻仍舊只是一片晃動的草。「不必管他。」

  「舊房子」擁著我。

  真想把這個世界遺忘。

  哪裡有什麼伊甸園。

  ……

  我們漸漸睡著了。

  「起來,起來!」

  兩個粗暴的聲音把我們驚醒。

  慌忙跳起來,只見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地逼過來。

  我下意識地撲進「舊房子」懷裡,驚叫著:「幹什麼?幹什麼,你們——」

  「你們在這裡弄啥?走,跟我們去一趟!」

  正對面的那個男人,獰笑著說。

  他們都穿著藍警服,雖然沒有帽子,也沒有領章。

  派出所的便衣?

  附近治保會的?

  「舊房子」一邊叫著:「你們要幹什麼?為什麼要跟你們走!」一邊挨近自行車,迅速打開車鎖,並示意我也開鎖。

  「想走?看你們走得了嗎?」對面的那個男人伸開了雙臂。

  我噤住了,未敢扭動手中的鑰匙,只將手放在車鎖那裡。我漸漸感到這張猙獰的臉有些熟悉,扁圓的臉,大腮幫,黑糊糊的在兩頰和口唇處長著些枝枝杈杈的鬍子——唔,這是那張晃動在草叢之上的骯髒的貓臉。他不是光著膀子嗎?什麼時候罩上了藍警服?

  「舊房子」大概也認出來了,他一邊敏捷地收捲起地上的塑料布等雜物,一邊大聲喊著:「走一趟!走哪兒去?我們還有事兒,回家!」

  後面的那人大叉開腿和胳膊,做攔截狀。褲扣鬆脫著,露出裡面的大花褲衩。

  他們不像是公安系統的人。

  賣羊肉串發財,倒騰汽車進寶。豬往前拱食,雞往後刨食。改革開放,廣開門路,在這荒郊野地把野鴛鴦們敲一槓,也是一筆好生意!

  真要是倆撈洋財的,能走得脫嗎?

  打起來,「舊房子」想必能頂得住那個貓臉。我能抗得過這個花褲衩子嗎?

  「舊房子」大概也在估量對手,只見他此刻愈發嚷得凶:「走一趟?好啊,你們跟我一起,到公安分局見見王局長吧!」

  我從來沒聽「舊房子」談起過什麼「王局長」。百家姓里,「王」排坐第二把交椅,想必隨處抓一把都是。「舊房子」便弄個鐘馗來打鬼吧?

  「舊房子」邊嚷,邊推車走。走,跟我走一趟啊……」

  那貓臉倒有些惶惑,改了口說:「你們,走得了?」

  「舊房子」口氣更硬,對我說:「他媽的,走——」

  我盯著那大花褲衩,略略將車輪推了半圈。他沒有任何衝上來的意思,我便急忙推車上了路。

  「舊房子」殿後,一邊急急地走,一邊還回頭虛張聲勢地嚷:「走啊,走一趟啊……」

  大花褲衩子和貓臉呆呆地看著我們走。

  再回頭,他倆不見了。

  我們騎上車疾馳,像有人追著一般。

  騎出好遠,我們跳下車。我撲在「舊房子」肩頭,渾身還在為僥倖脫身而顫抖。

  「這地方,再不能來……」

  「小兔子,都怪我。我不能讓你——」

  「舊房子」聲音低沉,像胸腔裂開一般發出了異樣的嘆息。

  我們到天涯海角去,到沒有眼睛看著我們的地方去。

  「舊房子」像夸父逐日一般地發誓。

  於是,我們像悶在地下的蟬一樣,急切而焦灼地盼著夏天。每個夜晚,我都能聽到海浪在枕邊拍打每個黎明,我都能嗅到海的氣息沁入我的肺腑……

  我們頻頻打電話,而每一次通話都覺得對方似乎越來越遠。那遙遙的聲音猶如一根被扯細的線,隨時都可能掙斷。我們頻頻地約會,而每一次分手都覺得那仿佛是永別。這一次見了面,下次就不會再見。

  於是,灑脫變成了沉重,負在肩上。

  即使那麼沉,我也擺脫不了要見他的欲望,一大早,就樹樁似的立在公園門口。

  他晚到了十分鐘,而且——還帶著個孩子!

  「莎莎,叫,阿姨。」他說。

  那女孩仰起臉,燦爛地一笑,天真地叫了我一聲。

  一股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悲涼的感情湧上我心。我用手撫著小姑娘柔軟的頭髮,只覺得手心裡先是接通了一種骨肉般的親情,就如挨著了「舊房子」一般。繼而,卻感到一種恐懼了,就如被孩子的母親抓住了手。

  仿佛為了擺脫她,我趕忙離開,去給孩子買了一包蜜餞。

  「謝謝阿姨,莎莎。」「舊房子」望著我。

  「謝謝!」小姑娘挺有禮貌地謝了,才去吃。

  「莎莎,你去買門票,好嗎?」

  小姑娘被支走了。

  「對不起莎莎學校臨時放假,她非要跟我來不可。你看……」「舊房子」滿懷歉意。

  「這樣也挺好……」我淡淡的。

  「我給孩子說了,是我們單位的同事。」

  我們必須撒謊,我們必須演戲。

  我怕在孩子面前撒,我怕在孩子面前演。

  她那麼透明,就照出了我們的混濁。

  我不能跟「舊房子」挽著手臂走了,莎莎左手扯著「舊房子」,右手扯著我。我跟「舊房子」中間隔著一座小山。

  『我不能跟「舊房子」喃喃地絮語了,我們一路無語。偶爾也說上幾句,也是彬彬有禮,仿佛我真成了客人,成了同事。

  我儘量不去看莎莎那張臉,那張臉讓我夢魘似的憶起床頭柜上的照片:同是扁圓形的臉,一個大陀螺,一個小陀螺……

  我會覺得走在我和「舊房子」中間的,是她的母親!

  「莎莎,別跑,當心自行車!」

  「舊房子」這樣擔心地喊叫的時候,神色里流露出真摯的父愛。他發現我在觀察他,趕忙用最關切的語調問我:「你怎麼樣?最近胃好些嗎?——」

  「莎莎,快看呀,這就是曇花!曇花開了'—」

  「舊房子」欣喜地把女兒抱起來,讓她騎上肩頭,去看隔牆的花木。

  待莎莎再次跑開的時候,他便立刻挨近我,壓低嗓門,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工藝美術商店新進了一批首飾,什麼時候陪你去看看?」

  我苦笑了。他在搞平衡,既不願冷落了女兒,也怕冷落了我。

  唔,我的「舊房子」,讓你為難了。

  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趁機捏了捏他的小手指。

  他會心地望望我。

  「莎莎站在我們面前」。

  她不苒拉我的手,只緊緊地偎著她的父親,把兩隻手都用來攀纏著父親的胳膊。

  坐索道椅了。一個連椅只能坐兩個人。

  以往,是我和「舊房子」一起坐的。

  「爸爸,我和你一起坐。」

  莎莎嚷著。

  「舊房子」望望我。

  「你們,先走吧。」我儘量泰然自若地說。

  於是,他們父女倆坐上了一張椅子,我坐了另一張。

  索道椅升空,「舊房子」和女兒向著藍天飛升。我隨在他們的身後,只能不即不離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既不曾被他們甩脫,也不能再接近他們半分……

  我心頭湧起一種莫名的惆悵。

  奠非這是一種象徵嗎?

  「舊房子」原來和我商量好了,逛完公園,在「竹園酒家」用餐的。可是,有莎莎在。莎莎吵著要回家和媽媽一起吃飯。

  他們回家了。

  我沒有家。

  我照樣進了「竹園酒家」,照樣占了兩個椅子,照樣在對面為「舊房子」擺了一副餐具。

  我要了酒,要了菜。

  「舊房子」,來,我敬你一杯。為我們的相識,為我們的緣分。

  他那杯酒,我喝了。

  傻兔子,來,我敬你一杯。為你傻傻的痴情……

  我替他端著杯,我替他勸自己。

  這杯酒,我也喝了。

  我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惟一清楚的是,第二天我發現桌上有「竹園酒家」的帳單收據和一張6塊錢的出租汽車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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