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54 作者: 楊東明

  我後來常常到「雪原」咖啡屋去。

  那裡裝著空調機,暑熱和煩悶一起都被冷卻過濾。燈光暗幽幽的,立體聲音響空谷回聲一般迴旋,在人的身上纏繞。靈魂就在這裹夾中麻木,收縮成一枚無思無慮的干核。

  獨來獨往去了幾次,漸漸覺得有些異樣。

  斜對面的車廂座里,有目光向這邊扯著。我裝出無意的一瞥,果然有一男子,獨自枯坐,啜著杯咖啡,只是眼睛並不向這邊望。

  我便移了眼睛在自己的咖啡杯上,卻又感到斜對面目光的注視。挑戰似的猛抬眼,然而又並無。

  覺得有趣,咖啡也憑空濃了幾分。

  更加常來啜。

  每次必坐老位置,那男子也堅守崗位。

  有一回,我進來時,自己的老位置已坐了一對紅男綠女。我環顧四周,尚有空位,然而,我卻不由自主地向他坐的那個小車廂走。

  我站在他面前,他並不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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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輕輕咳了一聲說:「請問,這裡還有人嗎?」

  那眼睛終於抬起,我驚慌得幾欲遁去。我不該貿然闖來的。那是一副成熟練達的目光,犀利得能切開一切。

  我不是對手,然而我不能逃。因為這個時候,他極有禮貌地點點頭,甚而略略向里移了移身體。「請坐吧。」他說。

  那聲音有一種控制人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應聲在對面坐下了。

  我的手發抖,拿咖啡時,竟然晃動著,潑灑在桌子上。咖啡汁向他腿上流,我急忙用手帕揩。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

  「沒什麼,我們,其實是熟人,老鄰居了。」他詼諧地說。

  唔,這麼說,他確實早就注意了我。

  「是,你也常來嘛。」我輕鬆地笑了。

  「圖個清靜。家裡熱鬧,老婆,孩子……戲天天唱,也就想換著聽聽音樂。」他平靜地望著我。

  他的坦誠一下子就得到了我的信任。聽說結過婚的男人常常在姑娘面前隱瞞這個事實,那居心頗可生疑。他卻和盤托出,我頓然生出一種安全感。

  「我呢,正相反,一個人太清靜了,來熱鬧熱鬧。」我壓不住那種與他交談的欲望。

  「我看得出來。」他額頭亮亮的,高高凸起來,眼窩暗幽幽的,深深凹進去。

  那是一片誘人的峽谷。I我興味盎然地問他:「你怎麼看出來的?」

  他含蓄地指指牆角的音箱。

  低音渾厚,高音清亮,咖啡屋裡正悠悠地迴響著《一簾幽夢》里瓊瑤作詞的那首歌。

  「一個女孩,名叫詩意,心中有無數秘密。因為世上,難逢知己,她必須尋尋覓覓Q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跡。在她的臉上早已經寫著孤寂……」

  一陣感傷掠過我的全身,我直直地望著他的深眼窩,真想就那麼一直走將進去。

  後來,我們就那樣約好了時間,一起坐在那個火車廂里啜咖啡,幾乎天天如此。我們覺得那裡很恬靜。

  後來,我們不再進火車廂座里囁咖啡。我們常常在偏僻的地方散步,我們覺得咖啡屋太嘈雜。

  我習慣了他,他也習慣了我。當我投人他的懷抱里的時候,我的身心感到無邊的舒適。我懶洋洋地閉了眼,哺喃地說:「……你,是我的小房子。」

  他愛憐地嘆息了一聲:「可惜,我是一所舊房子,裡邊早已擺滿了舊家具,舊破爛。要想搬動它們,改變一下,很難,很難。」

  我忙用手堵他的嘴。「別說,別說這些,我的舊房子。不必搬動什麼,這樣就很好。當你的小兔子在外面跑累的時候,只要求你能讓她在這裡歇歇腳,喘喘氣。」

  「我的小傻兔子!」他動情地吻著我,「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應該有一個自己的窩。我能給你些什麼呢?」

  「舊房子」,我不向你要求什麼。

  我只要灑灑脫脫地愛。無牽無掛,無拘無束地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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