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0:51 作者: 楊東明

  我們這個單位的女人都有了歸宿,或者結過婚,或者有男朋友。

  於是,我也有一個男友。

  他姓吳,我便稱他為Y君。他大概覺得這很有些浪漫氣,於是「你的Y君」之類的話,便成了討我歡心的糖球,硬塞給我,真讓我膩透了。這才是鞋穿在腳上,舒服不舒服只有腳指頭知道。

  那陣子,我好像被抽空了。說麻木也行,說超脫也行,像替別人找朋友似的,滿腦子響著「找啊找啊找啊找,找到一個朋友」的兒歌,扯上了一個Y君。說來也怪,我那時對男人產生了一種恨,覺得男人都是大騙子。可不知為什麼不恨Y君。莫非他是個女兒投胎?心裡這麼想,嘴裡卻不對他說,男人最恨別人說他女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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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脾虛,老愛發無名火,Y君就像我的氣筒子。同意和我交朋友,準備娶我當老婆?真不知他是怎麼想。我這個臭脾氣一般人可消受不了。我曾問過他,是不是打算好了,結婚前裝老實,結了婚再結實地修理我。他說:「這是練功夫。」

  Y君是學計算機的,做什麼事都井井有條,按部就班。我和他的交往也就像事先編排好了的電腦程式。

  第一次見面,是在我的女同事家。說好了15分鐘左右,完了我還要去逛書市。一進門,就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一身西裝筆筆挺挺。天大熱的,還扎著領帶,捂出一鼻子芝麻汗。

  我看他時,他便移了目光待我迴轉頭,他卻不失分寸地審視我。我感覺得到那目光先停在頭髮上,漸及臉頰,漸及脖頸,漸及胸脯,漸及腰身,漸及雙腿,漸及腳踝……那速度,不疾不緩,甚為平均。

  待看過了,便是答題。雖然早聽介紹人講過,此刻仍是一絲不苟。年齡,參加工作時間,父母情況,兄弟姊妹情況,工資收人……對歌一般,對了一回。

  再坐,便是閒聊。他看表時,我也看表,正好15分鐘。他起身,彬彬有禮告辭。

  女同事問我印象,問我同不同意「進一步認識」。我笑答:「先聽聽他的。」不一刻,送Y君出門的男主人回來,說他也要「先聽聽她的」然後再作答覆。

  大家笑,相約在手心寫字,然後同時亮出。我的手心裡是個「續」字,男主人手心裡是「談」。

  第二天,他就送來了電影票;第二個月,他請我下館子吃飯;第三個月,他領我逛百貨大樓,在首飾櫃檯,我停了腳。他問我看什麼?我說瑪瑙項鍊。他便買下,送給我。我說:「是信物嗎?」他紅了臉,說是「禮物」。

  第四個月,他每星期天必領我逛一次東郊那條泥巴路,指著一座新落成的宿舍摟,反反覆覆地叨叨說,那是他們單位的。

  第五個月的某一天,他忽然興沖沖地到我的辦公室來,硬要讓我立刻請假,隨他出去。問他做什麼?他故作神秘地說,去了就知道。

  我們直奔那條泥巴路。

  我們直登那座新樓房。

  他打開一套單元房,神采煥發地對我說:「瞧,這是我們的……」

  我怔怔地望著這所空屋,仿佛大夢初醒一般想像著我將和他「我們」在一起的情景。那就像暗夜裡迷失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一樣讓人惶惑。

  他當然是那座城市的主人,他做導遊,津津樂道地向我介紹著風景名勝。我的眼前卻出現了昔日雷那所房子的厚窗簾,生日蛋糕和生日蠟燭一起融化,高腳酒杯里的香檳凍成一道檐下的冰凌……

  「女人一定要找個靠得住的男人——」Y君的嗓音帶著大教堂里的回聲,那像上帝的啟示。

  Y君顯然在暗示他靠得住。看看男人們,似乎都靠得住,又似乎都靠不住。他愛你,就靠得住他不愛你,就靠不住。靠,靠,靠,為什么女孩子非要靠誰呢?把你的重量壓在人家身上,人家煩了,一閃身,自己就得趴下。那麼,不靠行嗎?應該行,可我有些氣短。

  我找Y君可能是他靠得住,可是Y君,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否靠得住?

  唉,Y君,你真讓我嚼著有滋味兒。

  Y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爬上我的肩頭,軟綿綿的,猶如幾隻大豆蟲。

  「我相信直覺,我一看你,就感到你很純潔,你適合我的規範……」

  我打了一個寒噤。

  我適合你的規範?你什麼規範?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否適合我的規範?

  我很純潔?

  我的純潔是雪。

  雪遮掩著一切,當你用溫情滋潤它,它就融化,無可挽回地露出污濁。

  我怕他說的純潔,我怕他說的規範。

  Y君辛勤得像一隻做窩的兔子。

  他向那套空房子裡拖進一套西德式組合家具。

  他向組合家具之間塞進一套義大利式沙發。

  當他把那套房子塞滿的時候,他又急匆匆地把我召去,對我說:「就差你了,咱們,下個月結婚?」

  他要把我也塞進去。

  我慌慌張張地搖著手,「不,不——」

  「怎麼?你覺得,還缺什麼?其實,我只要你就夠了,我喜歡你,你可愛,你純潔……」

  我的臉一定漲得通紅,我覺得渾身發熱。Y君想必是受了剌激,衝動地攬住我,把一張濕漉漉的嘴堵上來,悶得我幾乎窒息。

  我嗅到了口香糖味兒;我看到了西式冷菜;我聽到了不鏽鋼刀叉在響;我想起……

  他的臉上爆響一記耳光。

  他又羞又怒,大惑不解地望著我。

  「我還沒有考慮好,請原諒,我不想結婚——」

  他像疏通了的下水管道一樣,絕望地哀鳴起來:「怎麼?為什麼?你騙人嗎?介紹人安排見面,你不是同意見了嗎?我請你看電影,你不是同意看了嗎?我請你吃飯,你不是一起吃了嗎?我送給你禮物,你不是收下了嗎?我讓你看新房,你不是看了嗎?現在,家具也買了,什麼都準備好了。一切都按部就班,該做的都做了,你卻——你,你是騙子嗎?」

  唔,Y君!是的,你的計算機編排好的程序都完成了,最後那一步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結果。

  是我怕那個結果。

  這或許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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