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1:01 作者: 楊東明

  海是能包容萬物的,海也應該能消解萬物。

  我想,我們會在海濱得到最好的撫慰,海風會吹去一切煩惱,海浪會洗刷掉一切憂愁。早早地準備好了泳具,早早地準備好了相機,早早地準備好了請假的理由……

  海濱小城像天國,天街上涌滿了幸福而滿足的人群。金色的沙灘上,開滿五顏六色的蘑菇傘。黑褐色的人影,則像從沙里鑽出來的蟲子背著旅遊包,穿著牛仔裙,我挽著「舊房子」四處去尋住處。「開單間。」

  「舊房子」不動聲色地對服務員說。

  我的心激跳起來,忙側轉頭,去看牆上貼的住宿價目表。

  服務員拿出住宿登記冊。

  我暗自欣喜,看來,這一關是闖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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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房子」遞上我們倆的工作證。

  服務員翻了一下,抬頭看看我們:「結婚證呢?」

  我臉上火辣辣的,忙低下頭。

  「舊房子」從容不迫地侃起來:「老夫老妻了,那玩藝兒早不知道塞到哪個老鼠洞裡……」

  「對不起,那隻好請你們分開住。」

  服務員顯然不是個好聽眾。

  我扯了「舊房子」,急急地離去。

  我們把小城幾乎轉遍了,所有的像樣一些的賓館、招待所、旅店都向我們索要那張紙。

  黃昏了,正是宿鳥夜歸之時,我們疲憊不堪地在陰暗的路上走,心情也沮喪黯淡下來。我真嫉妒歸鳥,每棵樹都會慷慨寬宏地留它們投宿,而不會向它們索要什麼證書之類的廢紙。

  難道愛情也需要產品鑑定合格證書嗎?

  糊裡糊塗地,我們走進了燈光昏黃的小巷。

  「勝利旅社」,「康樂旅店」,「紅旗旅館」……各式小招牌或明或暗,既誘人,又有幾分嚇人。

  「怎麼樣?我們來這裡試試——」

  「舊房子」停住腳。

  「不——」

  我扯住他走。

  他依舊站著。

  「試試吧,總比露宿街頭要好。況且,野店自有野店的味道,這輩子,我還從來沒住過。」

  只好由他去。

  老闆娘就在門口坐,胖嘟嘟的,只見屁股,不見板凳。見我們,忙招客:「來住店嗎?來呀,來呀……」

  大蒲扇打蚊子,「啪」「啪」地,猶如更夫打梆子。

  「有單間嗎?」

  「舊房子」擺出個不太情願的樣子。

  「有,有,有。」老闆娘一迭連聲地說單間,大床,大蚊帳,大,床頭櫃。」

  「有熱水洗澡嗎?」

  「有。這邊房裡有大鍋,燒開水喝,也燒洗澡水。」

  「舊房子」望望我,沉吟著。

  老闆娘怕是客人不滿意,又自賣自誇地說:「賓館裡有澡盆又咋樣?水細得像老頭撒尿,說斷就斷,還論鍾論點。咱這兒,隨用隨燒。」

  「那就,住吧。」

  「舊房子」故意顯出一種萬般無奈、委曲俯就的樣子。

  「哎」

  老闆娘樂滋滋地丟下蒲扇,一扭屁股坐在了一張小桌前。

  天,她也會捏筆寫字。

  一根斷杆蘸水筆遞過來,一個沒頭沒尾的小本子推過來c「喏,登個名姓,自個兒寫。證,你們的證哩?讓瞧瞧我們面面相覷,然後慢吞吞掏出了工作證。

  「夫妻證哩?那個,那個,結婚證——」

  老闆娘毫不含糊地瞪大了眼。

  「還要那玩藝兒嗎?我們忘了帶。」

  「噢——」老闆娘頓時來了精神,像看猴戲一般,嚼著牙花子將我們頭頭腳腳地打量了又打量,響雷颳風似地喊:「沒有結婚證,也敢夫呀妻呀地來混住!告訴你們,咱家可從來不犯章程。派出所老王給咱開了多少次會,這種事,查出來就罰款,封店……」

  她這裡一打鑼敲鼓,四下里那些街道婦女全圍了過來。這可是夏夜裡不可多得的一齣好戲,當然不可不看。

  「舊房子」和我無心戀戰,急忙落荒而逃。

  逃出老遠,回身望,只見那群人仍舊在那裡指指點點,猶自議論不休。

  今天晚上乘涼時,她們又有好話題了。

  我攀著「舊房子」的肩,「嗚嗚」地哭了。

  我們茫無目的地走。

  「嗚嗚」地,似有許多人在遠處哭。

  那是海。

  我們來到了海灘上。

  這裡很荒涼,四處都是黑乎乎的礁石,那些幸福的享用海水浴的人們,顯然都會遠遠避開它。惟其荒涼,所以它才幹淨。海灘上沒有碎紙、空罐、爛瓶子什麼的,只有低矮的灌木叢和忠貞不渝的苔蘚與這片被人遺忘的海灘作伴。

  我們寧願被世人遺棄。

  或者,讓我們遺棄世人吧。

  我們躺在沙灘上。

  黑糊糊的天,猶如一片從未被人耕耘過的荒湖。黑的地方是草,亮的地方是水。

  呼嘯的海,猶如遠古的戈壁大漠。濕漉滴的雨點打來,是粗大的沙礫嗎?

  整個天地間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回到了蠻荒時代。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朝霞的紅絲都纏裹在我們的眼睛裡。

  跑到天涯海角,也沒有尋到「伊甸園」。幾天後,我們疲憊不堪地又殺回大本營。

  一切又回復故態C頻頻地打電話,而每一次通話都覺得對方似乎越來越遠。頻頻地約會,而每一次分手都恍惚覺得是永別。

  無論是他來見我,還是我去見他,我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無奈。這無奈是遮掩在忠貞的默契後面的。我們從來都沒有發過誓,紙寫的契約尚且維繫不了感情的存續,空空的語言又有何用?

  我們只承認心的感覺,心的默契。

  如今,我們都感到這種愛的方式的沉重。

  如果它已經變成一種負擔,如果它已經不堪承受,倒不如解脫了的好。

  但是,我們之中誰也難以第一個說出口,誰也不願承擔負心的罪名,給自己的心理上添一份重荷。

  我被折磨得筋疲力盡。那陣子,我弱得像個不足月就呱呱墜地的嬰兒,常常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幻想著我死了,他來看我。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事情。我的牆壁四周都洇著暗褐色的水痕,門階上長滿厚厚的青苔。

  陰雨綿綿,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我聽到了他叭噠叭噠的腳步聲。

  我說:「『舊房子」今天你才想起來看我……」

  他立在我的小屋的窗外,只是對我默默地流淚。細雨飄灑,他竟忘了撐開手中的傘。

  淚水濡濕了我的小屋,順著牆壁流。我吻了那淚,是咸澀的。我說:「『舊房子」我真想伸出手替你擦去這淚水。你痛苦,我知道。不必了,那早已成為過去,是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末了,我還沒有忘記問一句:「你當姥爺了吧?」

  我不止一次地被我這富有大悲劇色彩的幻想而感動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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